作为一位历史人物，在历史的时空里，行走坐卧必定有其固定的姿势。当然，这种想法纯粹出自我个人的思维习惯，这种习惯使得某些历史人物在我的心目中定格成某种恒定的姿势。比如，那个泽畔行吟的屈子，总是一幅踽踽独行、自言自语的模样；那个周游列国的孔丘，则是一个尘土满面、凄凄惶惶的老头。而王安石，这位北宋政坛上的著名人物，却是一个颓然枯坐的衰翁。

这种印象的产生，其实也不无依据。尤其是他晚年那几首为人称道的诗，为我们提供了想象的线索。这几首诗中，有几句脱胎于前人诗歌的句子，被古今学者一致公认为化用旧作、推陈出新的典范。一首题为《北山》：

北山输绿涨春陂，

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

缓寻芳草得归迟。

另一首题为《钟山即事》：

涧水无声绕竹流，

竹西花草弄春柔。

茅檐相对坐终日，

一鸟不鸣山更幽。

一个不言不语的人，一处无声无息的景，构成了这两首诗的基调。像这样以坐为内容的诗，还有“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等。似乎是悠闲容与，似乎是洒脱超然，但是，一个人能够坐下来终日细数落花、静对茅檐，难道他是幼童或白痴？当然不是，他曾经是早怀大志，用世心切，曾经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独排众议，轰轰烈烈地推行那旨在富国强兵的新法。“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亡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何等的自信自负，何等的踌躇满志！然而，毕竟是举世皆浊，毕竟是独木难支，难免“群疑并兴、众怨总至”，这位以伊尹、吕尚自拟以君臣遇合自信者，也自叹“江有蛟龙山虎豹，清光虽在不堪行”，不得不两度辞相，归卧钟山。

钟山自然欢迎这位久别的归人。因为山水是最慷慨的，花木是最无私的，她们会陪人落泪，也会让人释怀。在钟山，他营建了半山园，自命为半山老人，试图以坐的方式，忘情于山水，寄意于花木，借幽远、恬静、雅丽的自然之美填补宦海生涯的缺失。半山园附近的谢公墩，是东晋名相谢安留下的一个土墩，这个土墩勾起了他的思古幽情，让他留下了两首“争墩诗”：“我的名你的字偶然相同，我的屋你的墩都在眼中；你走了我来了墩应归我，墩的姓不应还跟随你谢公。”“谢公的陈迹难以追寻，钟山月秦淮云一如往时；当年一去终究没有归来，暮年只有垂泪坐对桓伊。”

争墩的故事，恰恰暴露了他的心迹。他似乎是为谢安未能归卧故山而惋惜，我宁愿相信，他其实是在缅怀这位东山再起者的功业，感伤两者迥异的遭遇。他身边的一个老兵常去江宁城中买酒，有个酒官向老兵打听他的情况，老兵说：相公每日只在书院中读书，时时以手抚床而叹，人莫测其意也。

是呀，谁会顾及一位失败的英雄内心的感受？尤其是当守旧派弹冠相庆的时候，当自己开创的事业一一被人摧毁的时候，当自己的声名面临玷污的时候。当初，一幅流民图，自然灾害也成了新法的罪证；一篇辨奸论，个人性格也成了攻击的把柄。风急啼鸟未了，雨来战蚁方酣。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无疑，他是一位有着远大政治理想的人，这种理想已经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支撑，又怎能被闲花野草替换？像我这样平庸的俗人，尚且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愤激与沉痛，几首貌似闲雅的诗，又如何瞒得了世人？

在半山园，王安石枯坐了十年。枯坐的王安石看上去有几分寂寞，几分落魄，就像一条病卧于残阳中的老牛，缓缓的咀嚼往事，反刍平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