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情欲魔镜飞飞马

发表于-2005年06月24日 中午2:03评论-13条

题记:魔镜是中国古代发明的一种铜镜,

当向室内反射太阳光时,

能够在反光中看到铜镜背面的铭文。

自从上个世纪初那名维也纳犹太人出版了一本名为《梦的解析》的书以来,谈论梦的书和文章就多如牛毛,而阅读这些书和文章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其结果是,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梦是怎么回事,梦已失去了其固有的神秘。前些年,我也赶时髦般地读了很多关于梦的书,尽管对形形色色匪夷所思的梦的了解只是个大概,但我已经知道不会有什么梦能够令我惊讶了。几年来也确实如此,当然,这是可悲的。可是,就在几天前我做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梦,这个梦使我惊讶不已。我还会“惊讶”?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不过事实确实如此,一点儿都不夸张。如果你有耐心读下去,相信你也会体会到我这种感受的。

一个看似很平常的梦。在梦中我阅读一本书,这种梦中阅读对许多人来说都不陌生,我也一样。我读得很轻松,因为这是我们小城某女作家写的记实小说,名字叫《我的青春盛宴》,作品写得真实坦率,读来很亲切。但读着读着我就不轻松了,我的腰板像凝结的混凝土一般僵硬,脖子里像插着钢条,我汗流浃背,四肢发抖。这个臭b*子,她竟然把我写进她的书中,尽管她没有恶意,甚至……可以说对我还很有感情,但是,怎么能把我们的私情如此曝光呢?她详尽地写了我们的相识、偷情、缠绵和分手。对我来说,这不啻是原子弹爆炸。我有工作,有家庭,有老婆,有良好的形象,等等,她这一曝光,我就毁了。人们会以怎样的眼光来看我呢?--瞧,他是个伪君子,是个偷情者,是个说谎者!说不定在我坐在书桌前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沸腾起来:每个人都知道了我的事,每个人都在谈论,每个人都在幸灾乐祸。我处在风暴眼中,周围寂静得可怕,大的喧嚣往往如此--声音盖过声音,反而显出寂静来。我声名狼藉,没脸见人。我的世界坍塌了,触目皆是废墟。天啊,我该怎么办?可怕的是她写得如此真实,以致于我不但拿她毫无办法,而且还不能在别人面前矢口抵赖--这会显得很愚蠢。我们生活在一个面具时代,面具使我们习惯于秩序和环境,使我们感到安全,生活中谁也不想揭下面具,更不要说被别人所揭下了。背后传来开门声。我急忙把书塞进抽屉里,书卡在抽屉口,抽屉合不住。我站起来,用身体挡住抽屉。妻子已经进来。“嗨--,你回来啦。”我讨好般地说。妻子没吱声。她站在那儿,离我有几步远。看得出她浑身发抖,像一个快爆炸的汽球,面庞因气愤而有些扭曲,脸色很可怕。她手里捏着一本《我的青春盛宴》。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掉进了冰窖,坠入了深渊,万劫不复。她将书扔过来的时候,我没有躲避,我内心深处甚至有些赎罪般的兴奋。书砸在我的额头上。我受到了必要的惩罚。是的,必要的惩罚。血从我额头涌出,顺着眼帘流下来,于是我看到了红色的世界:热烈而又宁静……当我醒来时,我眼中的世界依然是红色的,不过这红色已经是令人惊喜的晨曦了。

这是个周六的早上,妻子到医院值班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在床上又躺了大约二十分钟,我想驱赶噩梦带给我的不适。空调一夜没关,此时还在忠实地吹着凉风。我应该好好享受早晨的凉爽才对,可是--梦,这个挥之不去的梦,使我的思绪纷乱如麻。当梦中的烦恼消失殆尽的时候,梦的神秘的一面显露出来了。它像来自不可知领域的暧昧召唤,或者是一个与肉体相关联的可怕预示。我看到了光,我扑过去,我知道结果,可我还是扑过去--飞蛾扑向火。我重新回忆梦中阅读的涉及到我的章节,靠着我过目不忘的才能,那些在梦中令我汗流浃背四肢颤抖的文字又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中。我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书桌前,摊开稿纸,打开钢笔,钢笔由于时间长不用,已经不下墨水了,我把钢笔插进墨水瓶中,拿出来时把手指弄黑了,稿纸上也滴了几滴墨水,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飞快地记下梦中阅读的内容。

应该承认她写得很好,要不然我不会相信一切注定要发生,如果确实没有发生的话。我还记得梦中这位女作家叫竹子,这显然是个笔名。我们的小城中有这样一位作家吗?我不知道。但她写的街道是存在的,也就是说现实为书本中的主人公提供了偷情的场所。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不正说明了故事是真实的吗?!其实是我希望一切都是真实的,或者说我期待着--

我这种想法很危险,循规蹈矩的生活裂了一道缝,从这道缝中我看到了色欲的诱惑。

我首先想的是抗拒这种诱惑,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无论是世俗,还是自己的道德观念都不允许。可是,每个人身上还有一种本能的东西,它总是怂恿我们蔑视道德和习俗,甚至与其为敌。这种东西具有不容忽视的强大力量,它在肉体中蠢蠢欲动。

我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支配着走出家门,去那条书中描写的街道上寻找艳遇。

《我的青春盛宴》第七章(后边引用的均是这一章)之片段:

……在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我遇到了马援,他是上天赐给我的男人,我不能放他走。再说,他的胆怯和羞涩,他的根深蒂固循规蹈矩的个性,以及他言行中透露出来的可恶的原则性,激起了我的征服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玩玩两性游戏有什么不好?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我骑自行车沿红枫路自西向东行,他骑自行车也自西向东行,他在我的左前方。这是一段较长的下坡路,由于坡度不大,大家都松开闸,任自行车向坡下冲去。突然他朝右拐去,也就是说他要斜着从我自行车前拐下红枫路。本来我们之间有段距离,如果我反应快的话,完全可以刹住车。由于我情绪低落,心不在焉,两辆自行车就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一起。我最后时刻死死捏住闸,但自行车还在前进,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我们缓缓地接触--倾斜--倒下。我的裙子擦破了,膝盖擦伤了,自行车的前轮也变形了,自行车框里的书散到了地上,那是《在路上》、《命运交叉的城堡》和《情欲艺术家》。我怒气冲天,他道歉不迭。接下来,他扶我起来,帮我捡起书本,把我的自行车扛到修车铺去修理。他要领我到诊所去包扎伤口,我说:“不用了,只是擦破点皮,我回去自己抹点碘酒。”他要赔我钱。“哼,没那么便宜,”我说,“你得陪我去买裙子。”他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但不是今天,”我说,“今天我可没心情逛街。”我给了他地址,让他明天上午来找我。

在他身上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我呢?

3

书中描写的就是这条街道,就是这条小巷,作者住在从巷口数的第三座房子的二楼。我来到第三座房子前,心里像有好几面鼓同时在敲响一般,说不出来的紧张和慌乱。两扇铁门关得很严实,里边静得像一眼古井。我没敢马上按门铃。我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她书中没有描写自己的长相。即使她突然站到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她。如果她问我找她干吗,我该怎么说呢?我说--我梦到你写了一本书,--她会说:是吗?--我说是的,你在书中写到了我,咳,怎么说呢,写到了我们:我和你。--她可能很惊讶:什么?--我是说,我梦到了我在看你写的一本书,书中--她会嘲笑我:嗬,还真新鲜,我倒想听听--我说是真的,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想看看--她可能说:你倒挺会编故事的,老实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我不想干什么,我,我,我,对不起--

我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我勇敢地按响门铃。门铃声音大得怕人,在空旷的院子中回荡。热浪滚滚,我的衣服已经被汗溻湿了。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固起来了。谢天谢地,里边没人。我正准备离开,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这时拔腿跑掉还来得及,我朝巷口看看,有个磨剪刀的人走过来,一路喊着:“磨剪刀啦--”大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老太婆走出来,斜倚在门框上,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她大口大口地抽着烟,烟雾缭绕。我问:

“竹子住这儿吗?”

“什么珠子?”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宛如晒干的丝瓜瓤子。

“是个女孩,她叫竹子。”

“没听说过。”

“你这儿住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吗?”

“没有。”

“有人租你的房子吗?”

“我的房子不出租。”

“楼上呢?”

“也不租。”

“你听说过一个写书的女孩住在这附近吗?”

“写书?”

“是啊,她写书。”

“女孩?”

“是的,女孩。说女人也行。”

“没有。”

磨剪刀的站在我们身边,听我们说话。

我既庆幸,又失望。庆幸的是没找到她,避免了见面的尴尬;失望,那还用说吗?三天来我每天都骑自行车从红枫路那个长长的缓坡冲下去,每次都来一个右转,可是非常遗憾,没有任何奇遇;我这才想着直接到她住的地方来找她;而现在房东竟然告诉我她不住这儿,你说我能不失望吗?

“以后你的房子会租吗?”我有些不死心。

“嗬--”老太婆笑了,她说,“以后?以后,也许等我死了会租吧,谁知道呢。”

她把烟头在墙上蹭灭。

我说了声谢谢,告别老太婆,朝巷口走去。

“磨刀吗?”

“我老了,刀需要磨利点。”我感觉老太婆说话时肯定看着我的背影。

4

他来的倒挺早,我还没起床呢。我的生活习惯是晚上熬夜,早上睡懒觉。我忘了告诉他晚点来了,要知道早上这会儿睡觉是多么幸福啊,我称之为黄金睡眠。“等一会儿,”我说。我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赤身luo体地在房间走两个来回,伸个懒腰,寻找合适的衣服穿。让他等着去吧,我想,他会不会隔着门缝偷看呢?我敢肯定每个男人都有偷窥心理,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相反的,每个女人都有暴露癖,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可是水池在屋外,我只能出去洗漱。我穿上衣服,打开门,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惊喜:一束鲜花--康乃馨!他倒是个有心人。我真想拥抱他一下,但我掩饰住自己的喜悦,淡淡地对他说了声谢谢,让他自己把花放桌上。为什么不是玫瑰呢?

“今天不上班啦?”我明知故问。

“我请了假。”他说。

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大街上。临出门时我又换了一套带蝴蝶图案的天蓝色连衣裙,蝴蝶在中国文化中是有象征意义的,也不知这个傻瓜会不会明白。

他,梨形脑袋,长脸庞,尖下巴,一对看似和善其实傲慢的眼睛,两片线条清晰而又充满肉欲的嘴唇。吸引我的当然不只这些,更多的乃是他气质中所蕴藏的矛盾对立的东西--狂放与怯懦、骄傲与自卑、高尚与平庸、火热与冰冷,等等。他对逛街没有热情,神情麻木,心不在焉。我故意要折磨他,不放过每一个服装店,甚至不放过每一件别致的衣服。我反复地试衣服,从更衣间走进走出,每一次都不忘征求他的意见,尽管他没开口我就知道他会怎么回答--“不错,很好看。”他几乎一致的回答要么说明他敷衍应付,要么说明他存心奉承。我倒要考验考验他的耐心。昨天,我穿的是红裙子,红得像火焰一般;擦破的自然也是那条裙子。可我今天对红颜色的裙子连看都不看,视而不见,更不用说试穿了。我试穿的是除红裙子之外的其他服装。我很喜欢衣服换来换去的感觉,每件衣服都帮助我发现自己的妩媚或羞涩。我乐此不疲。但每件衣服在我试穿之后,毫无例外地都又回到了它原来呆着的衣架上,因为我一件也不买。

5

我在这条街上逡巡时见过她几次,我知道她注意上我了,开始她拿眼睛勾我,后来她用手指头勾我,再后来她走上前来,“大哥,”这声音可够甜的,她说,“出来找乐子的吧?”我装作没听见,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和这类人打交道。我浑身不自在,汗水像无数的小虫子从汗毛孔中钻出来在身上纵横蠕动,肆无忌惮。我灵魂出窍,不知所归,肉体像木头一样僵硬。其实我也早注意到她了,她皮肤白皙,眉毛又细又弯,嘴唇抹得像鲜艳的伤口。尽管天这么热,她的妆还是化得一丝不苟。她们--从事这种古老职业的人--具有一种天生的本领,能将美和堕落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她们的修饰和着装既传递诱惑的信息,又有身份符号在其中。她,这个淫荡娇娃,为什么单单盯上了我?莫非她看到了我心中藏着的“贼”?

“大哥,跟我走吧。”她悄悄对我说,做出和我很亲密的样子。

到做决定的时候了:跟她走,还是不?

我双手紧紧攥着自行车把,正是靠着自行车的支撑,我才没有摔倒。我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没有挪步。我不能跟她走。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她很遗憾,也很失落,声音中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怅惘,她说:

“你怕什么?”

是啊,我怕什么?但这不是怕什么的问题,而是另外性质的问题。我们站在街角,在别人看来,我们肯定是在讨价还价。我应该马上走开,可是我还没和她说一句话呢,我想给她解释一下,要不显得多没礼貌。我脑袋里宛如装着一笼蜂,嗡嗡嗡的,你看--我竟说出这样的话:

“今天不行,下次吧。”

6

吃饭时候马援的表现令我震惊。衣服没买,饭总是要吃的。我没想到在饭桌上他会谈起昨天我自行车框里放着的三本书:《在路上》、《命运交叉的城堡》和《情欲艺术家》。要知道这三本书并不能获得一般大众的青睐,除了做文学梦的人,喜欢这类阅读的人恐怕很少。所以他一谈起凯鲁亚克、卡尔维诺和霍克斯,我几乎惊得目瞪口呆。他仿佛是不经意地谈起的,谈得很轻松,但可以看出他知道得很多,至少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如此。见鬼,看书是我的长项,而且我还是一个暂不知名的作家,再说,这三本书也是我所拥有的(尽管是昨天才拥有),可我关于这三本书竟然无言以对,因为我还没来得及阅读。让这家伙钻了个不大不小的空子。同时,我暗暗高兴,看来这家伙读书不少,可以成为我的谈话对手。长期以来,我苦于找不到一个读书多、有见解的人交谈和辩论。如今······好吧,那就比试比试。

我将话题绕过这三本书,对这三位作家我多少还知道一些,但我没在他们身上耽误时间,而是直接谈论起俄国白银时代的作家作品来。我最近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我想一举把他降服。可是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轻敌,他阅读范围之广,知识之渊博,再次使我震惊。白银时代的书他读了不下二十本,而我充其量只是读了十多本而已。但拉美文学他却没我读得多,我读了约有三十本,他承认他只读了七八本。我们就这样一来一往地交锋着,话题几乎涉及二十世纪所有文学流派和所有重要作家,兼及二十世纪的艺术流派和艺术家,然后又扯到宗教和哲学,再扯到科学,再扯到历史,再扯到占星术······天啊,两个多小时就这样过去了!菜没吃多少,话倒说了一大堆。我们既有共同的爱好,又有分歧。与其说是共同的爱好使我们互相吸引,倒不如说是分歧将我们连结在一起。

一顿饭工夫,我就被他迷住了。同样,他也被我迷住了。我们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尽管我们都没这样说。下次见面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他还没赔我裙子呢。

7

她说她叫桃子。两年前不幸降临他们家庭,先是她哥哥得了尿毒症,治病使他们欠了不少外债,因没钱换肾,再说也没有肾源,他哥哥死了。嫂子扔下三岁的侄儿改嫁了。俗话说祸不单行,接着她父亲又中风了。她母亲照顾着父亲和侄儿,她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初中。她成了家庭的支柱,她必须挣钱。她初中毕业,没什么本事,不好找工作,于是,只好--

她说得很平淡,对生活既没有抱怨,也没有什么不满,她认为一切都很自然,该接受的接受,该承担的承担,该想办法的想办法,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没有渡不过去的河。

她没有掉眼泪。

此时,她与站在街头时判若两人。也就是说她从一个尤物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我看着她,想判断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据说这类女孩都颇会编故事。她一脸的单纯,眼睛--那勾人魂魄的眼睛--也很无辜,这让我觉得任何怀疑都是不道德的。

我们坐在朝向长江的一家小餐馆的二楼,从这儿目光可以越过河堤直接看到江水,江面上有船行驶,静静的,像一幅画。这次不是她主动找的我,而是我主动找的她,我请她吃饭,还答应付给她钱,以弥补因耽误生意给她造成的损失。按梦中阅读的书本的启示,餐桌上应该是心灵沟通的最自然最美妙的地方。

我想和她谈谈读书。

她说她从不看书。

“难道你不觉得读书是件快乐的事吗?”我有些不死心地问。

“可是读书多累呀,”她说,“我倒宁愿看看电视。”

“这不一样。”我说。

“我知道,”她说,她可能觉得我像一些嫖客一样,一边想着和她上床一边又在为她不读书而惋叹,说话便隐含着讥讽,“读书能学知识,但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学知识有什么用?”

至此,即使是个傻瓜也会清楚她不可能是梦中那个写出《我的青春盛宴》的竹子。是的,她是桃子,不是竹子。那就把读书这个话题扔一边吧,让我们谈点别的,比如衣食住行,比如天气,比如河流,或者······比如调情的话,比如荤笑话,等等。我的紧张早已无影无踪了,我可以就任何话题和她展开讨论,而不会有半点拘束。

她并不是个有趣的人,可她很真实。这就够了。

……我们成为情人是水到渠成的事。是的,他有家庭,但这并不是什么障碍,我不想破坏他的家庭,他也无意离婚。如果我说我头脑中从没转过结婚的念头,那是不诚实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忍受不了他的离开,我希望他二十四小时都与我呆在一起,我甚至希望他就居住在我身体里边。我知道这种想法不切实际,也是不理智的,而且有违我一向遵循的自由原则。可我就是头脑发热,脑袋像个熊熊燃烧的火炉,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毫无办法,痛苦不堪。他一离开,我马上跌入虚无之中,他带走了一切:生命和生命的意义,我成为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蛋壳,空虚得可怕,漂浮在生活的河流之上。我无法读书,也无法写作,我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看看,嚼碎,再咽进去,真是无法形容的痛苦。但是,我挺过来了。我没向他提任何要求,一个字也没提。我太了解我自己了,尽管这时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可我不敢保证我会一直爱他。我是一团火,我会将他烧成灰烬。为他考虑,也为我考虑,我们还是不追求婚姻的好。

我们相处得很好。尽管我们的性生活不和谐,但不妨碍我们深深相爱。他目光犀利,言语刻薄,喜欢藏否人物。他说什么总是一针见血,一剑封喉。我不敢让他看我的作品,我甚至没有向他透露我在写作。他是不是也在秘密写作呢?我问他,他说他什么也不写,因为他看不出写作有什么意义。我渐渐地发现他是个悲观主义者,而我一向不喜欢悲观主义者,他算个例外吧。

我和桃子交往了几次,发现她的人生观既庸俗又实用,她虽然有个不幸的家庭(她是这样说的),可她生活得并不沉重。她的烦恼都是来自生意上的,她不为更远的事忧虑。她从不想明天,她觉得明天很遥远,不必费神去想。她说她吃的是青春饭,可说这话时没有一点儿忧伤情绪,好像青春是无限似的,怎么挥霍也挥霍不完。

请她吃了两次饭之后,她建议我把请客时间改在中午,因为晚上是她的工作时间,她不想耽误工作。我答应了。我们只是吃饭和聊天,自然都是我买单,不过我不再另外付给她钱了。我这样做像个十足的傻瓜,谁说不是呢。有一次我竟然问她:

“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

她颇为古怪地看着我,反问道:

“难道说我们现在不是朋友?”

“不,”我说,“我们现在还不能算朋友。”

“那我们算什么?”

“我也不知道算什么,反正不是朋友。”

看来我们对“朋友”一词的理解有分歧,我不想向她解释我对“朋友”的理解,也不想探问她对“朋友”的理解。她有些不高兴。她说:

“那你为什么还请我吃饭?”

“我想找个异性聊聊天,真实而又坦率地聊聊天,就这些。”这是我的真实意图吗?我自己都有些怀疑。

“你有病啊?”

她愤然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想,我是应该好好反思反思我自己了,我为什么一次次和一个浅薄的妓女约会聊天呢?

10

……他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又说了一遍:“咱们分手吧。”

我们赤身luo体躺在床上。我们刚做完爱,身体还没有从疲劳中恢复过来。这次性爱在我们之间是少有的比较成功的一次,也就是说我们几乎整个下午都在做爱,没有停顿。也许是肉体率先意识到了即将分离,所以便分外地缱蜷吧。他精疲力竭,像一滩泥。我则融化了,像一滩水。这个时候提出分手也许不合时宜,但他并没有过激反应。

“很好,”他说,“要我马上穿裤子吗?”

“你太累了,”我头枕到他肩膀上,说,“歇一会儿吧。”

“谢谢!”他说。

“我受不了你的悲观主义。”我解释说。

“没什么,我自己也有些受不了。”

“你总是空谈,什么也不做。”

“当我想做点什么的时候,我总是问自己:这有意义吗?而我得到的回答又总是否定的,于是我就什么也不做。”

“我不能受你的影响。”

“你很明智。”

黄昏降临的时候,他走了。此后我们再也没发生过肉体关系。

我拉开窗帘,看着他走向巷口,看着他在巷口一转身消失了。我的眼泪滚落下来,落在赤luo的胸脯上,好像要从那儿渗进心田里。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开阔了眼界,学到了不少东西,更重要的是我由此认识到了自己写作的局限性,尽管他没看过我的作品,更不用说针对我的作品发表什么意见了。但是,要继续在一起,我就不可能前进,因为他身上消极的东西正在对我产生影响。我承认,直到分手,我还是爱他的。也许正是因为爱,我们才不得不分手。

我趴在枕头上哭了,为我自己,为他,为不可能的一切、一切······

11

傍晚,我再次来到这条街上。桃子看到我,装作不认识我。我推上自行车过去,停在她身边,以嫖客的口吻冷静地问道:“小姐,打炮儿多少钱?”我毫无阻碍地说出“打炮儿”这样粗野的黑话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桃子白我一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不容商量地说:“两块!”“两块”也是黑话,意思就是二百。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她接客的标准是“一块”。

“好吧,你领路。”我说。

她诡谲地对我笑一下,朝一条巷子里走去。走到巷子中间,又拐进一个更小的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个小院,三间平房和一小间厨房。她打开门,领我进院子里,说:“到了。”

一个打扮得很妖冶的女孩正要出门,那女孩和桃子打趣道:“模子挺正的!”这自然又是一句黑话,大概是说她很有能耐吧,刚出门就领回来一个客人。

桃子一边掏出钥匙去开门,一边说:“快走你的吧。”

那女孩从我身边走过时,在我脸上抹一把,压低声音说:“想不想‘一箭双雕’?”

我明白她的意思。大概我有些发窘吧,她哈哈笑着出门了。

“想吗?”桃子问道。

“什么?”

“想的话,我叫她回来。”

“不!”我说。

桃子的房间很简陋,主要的家具就是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一台落地扇,杂物可能塞到了床下,所以看上去还算整洁。一只六十瓦的白炽灯泡吊在房间正中。也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不通风的缘故,房间里显得很热。桃子把电扇开到最大档,扇叶转动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扇轴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屋子里弥漫着含有土腥味的潮气和千年朽木所挥发的陈腐霉味。关上门,她就扑了过来。

“大哥,”又是那种甜腻腻的声音,她的手臂也像藤蔓一样缠绕过来,目光放荡之中带着嘲讽,她说,“我好想你啊!”

“脱!”我严肃地说。

“这么猴急啊--”她笑着伸手摸我下边。

“脱!”我又说。

一定是我严肃认真的神情吓住了她,她收敛了放肆的动作,开始老老实实地脱衣服。她站在街头时浑身都散发着性的魅力,仿佛整个人就是一个性的符号,可随着她一件件地脱去衣服,性的魅力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白得晃眼的肉体。她一丝不挂时像只剥了皮的青蛙。多么可怜的肉体!她肯定意识到了肉体的荒谬处境,在这个交易中并不像人们通常所说的出卖的是肉体,肉体并没有被出卖,被出卖的是别的东西,比如尊严,比如自由,比如羞耻,等等;肉体只是起到一个中介作用,但这个角色是不光彩的。在这个不需要爱,不需要激情,不需要快感,甚至不需要起码的美感的交易中,她把自己--一个社会的、自然的人--变成了肉体,也就是说变成了“物”;她可能本能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很不自在。她需要忘掉这种处境。她需要演戏。扮演某个角色可以使她暂时忘掉自我。此时她正在扮演一个情人的角色,她淫荡而放肆地叫道:“哥--,来吧,来干我吧,像个男子汉那样地干我吧!”在这场交易中还有一个可悲的角色,那就是我,我既缺乏一般嫖客所固有的厚颜无耻,又缺乏在这种场合所必须的逢场作戏的才能,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只感觉到灵魂深处阴暗的东西在泛滥。没有快乐可言,甚至也没有刺激,只是一种简单的可耻的运动。在整个过程中,我越来越看清了另外一个“我”的面目,这是一个下流的、肮脏的“我”。这个“我”换下了桃子,我在和“我”交媾。令人作呕的交媾。令人作呕的处境。令人作呕的一切。

几分钟后,我逃也似地跑掉了。我没和她再说一句话。我骑上自行车冲出小巷,再冲出小巷,再冲出街道,冲上防洪大堤,然后从大堤上冲下去。我体验到了速度带来的快感。我像鸟一样飞翔。江水像墙壁一般竖起来。天空倾斜。时间折断翅膀。在坡道的尽头,我将自行车把一横,连人带车摔倒在江边。除膝盖擦伤之外,我没受什么伤。我躺在防洪大堤上,舒服地伸展开自己的肢体,伸展成“大”字形。看着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江面,我从心底里莫名其妙地爆发出一阵不可遏止的既像嘲讽自己又像嘲讽世人的大笑,快乐的笑声在江面上像波涛一样翻滚:

“哈哈哈哈……”

12

……于是我和马援成了一生一世的朋友,因为我们超越了性……

本文已被编辑[毛四]于2005-6-24 14:44:1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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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毛四点评:

发人深思。好文章!
烟雨欢迎你的到来,
希望能看到更多你的美文!

Catherine点评:

很有吸引力哦!第一次写小说竟有如此功底,实在精彩!期待更好:)

文章评论共[13]个
飞飞马-评论

谢谢毛四的编发,希望有更多的人喜欢。
  【毛四 回复】:呵呵~:) [2005-6-24 16:54:35]
  【毛四 回复】:相信有很多人都会喜欢的:)再次握手! [2005-6-24 16:55:30]at:2005年06月24日 下午4:25

飞飞马-评论

毛四,很抱歉,原稿的双数的章节应该换一种字体,而我忽略了。你能帮着重新编一下吗?这样看着会清晰些,因为都用的是每一人称,单数章节的“我”是男的,双数章节的“我”是女的,形成对位。
  【毛四 回复】:没关系的,大家应该都能看懂的。你写的很好,我只改了一个别字——这给我们减轻了负担!握手:) [2005-6-24 16:53:44]
  【飞飞马 回复】:多谢啦! [2005-6-27 10:56:33]at:2005年06月24日 下午4:47

毛四-评论

如果有什么事情,可在这后面跟贴:)at:2005年06月24日 下午4:56

想海的河-评论

很精彩的文章。看来即有渊博的知识,也有丰富的生活底蕴,文字功底更是了得。欣赏、学习了:)
  【飞飞马 回复】:谢谢鼓励,愧不敢当,还有待提高。 [2005-6-27 10:50:39]at:2005年06月24日 晚上10:06

三河汉子-评论

撤去荐是对的,此作应是精华。编辑需要有起码的审美能力和文学素养,多读一读才能真正吃透。
  【飞飞马 回复】:多谢欣赏!很高兴. [2005-6-27 10:49:20]at:2005年06月25日 上午11:36

空城噬心-评论

好像在什么地方超脱了,可是超脱了什么,我弄不懂。也许,我真该多看一遍,可我看不下去啊。有点可怕的恶心感觉。我是不是很笨呢?居然觉得恶心。呵呵,见笑/at:2005年06月25日 下午6:54

曾是刀客-评论

好久没有读过如此费人心神的文字了,不错!
  【飞飞马 回复】:双数章节应该换一种字体的,如果那样,就不会费神了。投放时有所疏忽,抱歉! [2005-6-27 10:53:19]at:2005年06月25日 晚上9:05

水杨柳-评论

期待更好的佳作!
  【飞飞马 回复】:我会再放几篇文章在上面,不敢说更好,期待批评。 [2005-6-27 10:54:49]at:2005年06月26日 下午4:46

íΟо℅貞芯-评论

``呵呵``很少在这上面看到怎么长的文章哦`~!期待下次的佳作哦``!
  【飞飞马 回复】:谢谢厚爱,我会努力的。 [2005-6-27 13:40:52]at:2005年06月27日 中午12:04

飞飞马-评论

这么短时间有5000余人浏览拙文,真的感到很惊讶。也非常高兴。
谢谢各位网友!你们的支持给我信心!at:2005年06月27日 中午1:55

如莲花般开落-评论

真是好!有朋友推荐了来看,一来之后,先从另外两篇看起,然后再看这一篇,只能说好!梦境与现实,真实与虚幻,迷乱!!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也不对?不过话又说回来,作品出来了,别人怎么解读,可就不是作者的事了,每个读者都会加进自己的主观意象,是吗?所以我自在你的小说中迷乱着好了!
  【飞飞马 回复】:谢谢厚爱!迷乱也许是人生的一种常态吧,谁能像公式般清晰地生活呢?
也谢谢向你推荐的那位朋友! [2005-6-29 13:07:15]
  【如莲花般开落 回复】:我也向你推荐一下我的朋友吧:想海的河.她的文字你也可以看看的,我觉得也很好.红尘里太多美文了!读得我眼花!不过你的小说在这里面有点另类,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嘿嘿:) [2005-6-29 21:49:47]
  【飞飞马 回复】:谢谢推荐,已读了“想海的河”,她的文字很率性,很自然,读来如饮甘泉。 [2005-7-4 16:36:00]
  【如莲花般开落 回复】:握手! [2005-7-4 21:25:16]at:2005年06月28日 下午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