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绛珠草，是林黛玉的魂，昔日曾为报神英侍者浇灌之恩，化身人间，与同在凡界的神英侍者的化身贾宝玉相恋，愿以一生之泪水还他。须不料，有情人终难成眷属，病神英另娶她人，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这似乎是注定的悲剧。我曾向警幻仙子抗议，为何不让我见一面贾宝玉再走，那样，我把埋藏在心里的话全说给他听，即便是死了，也无遗憾，可她摇摇头，无话。我知道，这是天意。

离恨天空旷而又冷寂，没有神英侍者陪伴的日子很寂寞，我脚下的泥土已开始有了裂缝，身体也一天天的憔悴。周围的冷漠让我心寒，我已完成了上天安排的使命，再无价值，就如一颗燃烧干的流星，没了泪水，没了爱情，我的终极便是枯死！

不知何时刮起了一阵风，从远处吹来了一些花瓣，纷纷落在我的身旁，围着我，看着我，衬托着我。它们似乎知道我已接近死亡，前来为我陪葬。我记得曾在人间作过一首《葬花词》，现在我才明白，其实“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只有贾宝玉和薛宝钗。

记忆的残迹未干时，我忽然想起了晴雯，这位苦命的女子，听说已是芙蓉仙子，但不知身在何处，如果这些纷飞的花瓣中有她，我真想在临死前和她说上几句话。我俩都是被人世间所嫌恶、为世俗所不容的痴女，可痴情的代价是如此之大，如再次重逢，不知又作何感慨？

有人说落花是飘在风里的一首诗，我愿在诗的意境中安静地死去，倒在一片红中，然后风起，花飞，风停，花落。覆盖在身上的全都是红，通红的红，死亡的颜色！

然而，上天并不同意我这么快就死去，在我倒在红中的那一霎，一个药童，从风吹处走来，花瓣纷纷为他让道。他在我的面前停下，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我，我一动也不动，任凭他翻看着我的枝叶。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叫：师父，快来看呀，我发现了一棵奇草。

我眼睛一亮，终于有人发现了我的价值。

药神从后面赶来，把我连根拔起，托在掌中啧啧的称赞：这真是一棵奇葩，用它来炼丹药肯定会事半功倍，王母娘娘这回也许再不会冲着我发火了。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说，只可惜太瘦了，恐怕量少药力不够，而这棵草又可遇而不可求－－

师父，这好办，药童开口了，满脸的天真无邪：我们把它带回去，放在花盆中，每天以甘露水浇灌，让它重新恢复健康，等肥壮后，师父再用它入药，怎样？

也好，师父欣然同意：童儿，这棵草就由你负责浇灌照料。

（二）

一瓢水，吸取甘露枝叶翠，两瓢水，生生死死一轮回-----药童每天都哼着这首歌儿为我浇水，看者我康复，我每一个小小的变化都会引起他不小的兴奋，每回都要跑去告诉他师父，得到一番赞许后他就跑来与我说话，他把我当做知心的朋友，心里的苦闷与烦恼都向我倾诉。我微笑地望着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满足。这样的日子不是我一直想拥有的么？虽然我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但有时也会随风跳舞。

我已很久不再奢望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可是现在幸福已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药童的悉心照料下，我很快便恢复了健康，枝叶也都了精神。我依然每天默默地凝视着他，幸福就像是鲜花在我的凝视中开放。

药神见我已康复，就开始谋划着我入药的事，他先后采集了上百种草药，每天吩咐药童捣药，我知道这是向猪羊前的“磨刀霍霍”，等他们都准备好了，我也该入药了。药童也会把我放进药槽里使劲地捣-------

自从枯木第二次逢春，我便开始珍惜起生命来，药童的歌儿让我知道了生命的意义。经历过一场劫难后，死亡只是一种逃避，而活者面对才是一种超脱。可正当我幡然醒悟时，上天又要安排我一次死亡。

药童捣累了，汗流夹背的坐在我身旁。他又开始对我说话了，他说，他真的舍不得拿我入药，他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每天陪着师父采药捣药，空闲时就不知和谁说话去。自从把我带回来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听其说话的朋友了，而且我还会跳舞。他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延续。说完，他低头看着我，眼神已然暗淡，稚嫩的脸上显现出少有的忧郁神色。

这时，一阵风吹来，我没有跳舞，而是滴下了一滴眼泪，曾以为泪水已用尽，却不知感情还未消亡。

药童见了，惊奇了片刻，似有所悟，说，是了，你一定也如我一般地想法，不愿就此结束生命，而是要活着陪我说话，但你又改变不了这命运，所以才流泪，对么？这回轮到我惊奇了，我心里所想的，他似乎全知道。我跳了一个舞，算是回答他。

他走时安慰我说，他知道该怎样做了，他一定不会让我死！

药神拿了一把花锄重重地仍在我身旁，对着药童怒气冲冲地说：把他给我挖起来，然后用甘露水浸泡三天，和其他药草一起入药捣烂。看得出，师徒两人曾经争执过，这是少有的场面，他俩虽是师徒，却情同父子，从未红过眼，今天药童为了我第一次违师父的意。

药童极不情愿的拿起花锄，却又极其情愿的放下了，药神在一旁不耐烦了，准备亲自动手，入药的时间快到了，这是他的理由。

药童连忙护住我，跪在师父面前，只是一味的哭，什么话也不说。

双方僵持了片刻，还是药神松了口：好吧，师父答应你，不拿它入药。他是不愿为了我这棵草而伤了徒弟的心。我从药童的口中得知，他也是一个可怜得老人，人到中年就失去了爱妻和儿子，寂寞得余生中只能与药童相依为命了。

药童破涕而笑，我也愉快地为他们再次翩翩起舞。

能活着真好！我想。

（三）

在我知道生命得意义是积极地活下去后，我得生活好像换了一种颜色。离恨天依旧空旷冷寂，但我得心却在快乐得飞扬。药童依然每天为我浇水，陪我说话。我依旧在快乐的时候跳舞。我仿佛已找回逝去了的青春，而药童正值青春华年，站在我面前的，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满脸稚气的孩童了，而是一位英俊的少年，唯一保留到现在未曾改变的是他的天真与善良。

人渐渐长大了，心事也逐渐多了起来。他对我说得最多的是关于七仙女的。

七仙女是七位姐妹中长得最美又最有情的位，又最受王母的宠爱。她时常受王母的差谴到药神这里来取药。每一次药童都会傻呆呆的看着她，直到她离去。十年来他一句话也未曾与她说过，留给药童回味地只是她的笑容。

笑声美，人更美，她从我身旁经过时就像一片云，一片花瓣。

一片刚刚被春风吹舞的桃花，一片刚刚从幽谷里飞出的流云。

药童与我谈起时，总会这样形容。热恋中的人都是诗人，对此，我深有感触，回想在人间我又何尝不是一代才女呢？我那瑰丽凄美的诗句，又何尝不是我热恋中的结晶呢？

我看得出，药童是爱上了七仙女，而且爱得很深。他时常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别处，很久。口中说着话，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没有她，我的生活将是多么的乏味，但是她为何不和我说话呢？

十年间，药童爱上的女孩竟未与他交谈半句，但爱的种子却在沉默与痴望中发芽了，我不知七仙女是否知道，有一位英俊的少年正苦苦地暗恋着她，可天林里的精灵们知道，因为他们最擅长的便是收集信息。

于是我又知道了一件事，七仙女也正为情所困！但不是为药童。

药童告诉我时头垂的很低，满脸的失望，散漫的眼神无法掩饰他内心的痛苦：我该怎么办？她爱的是董永，而我却爱她。王母娘娘的惩罚一向残酷而有效，她一定很痛苦，我要怎样做才能让她不受痛苦的折磨？

（四）

药童采药的天林，是精灵们聚会的好场所。天上地上的新闻在这里得到中转、传播。七仙女私下凡尘与董永结为夫妇无疑成了最近新闻传播的焦点。其中青鸟最为殷勤，每次见到药童采药来了，就盘旋在他的头顶大叫：药童药童，快快行动，七仙女已迷失了方向，赶快去搭救她的灵魂，药童说：知道了。背着药筐头也不回。

他已发誓要采齐制作忘情水的草药，可忘情水只是一个神话传说，在天界众说纷纭。西天王母严令药神在一个月内配好此药，当七仙女被抓回来时。她毕竟受王母宠爱多年，唯一折衷的办法就是要七仙女忘记凡尘所爱，重遵天界清规。

药神皱起了眉头，三天三夜没说话，在思索。当药童一一把他思索出来的药草采集完毕，摆放在他面前时，一个新的难题又出现了，忘情之水须是昆仑雪峰顶的玉液池中的不离三步水，顾名思义，不离三步，那只有就地取来配制服下，方能见效。药神把这些反映给了西天王母。

王母应允，七仙女由药神押着带往雪峰顶，（昆仑是王母的禁苑，各处路口都有天兵把守，故而王母对药神此行的安全问题并不担心）。

我也被带了去，药神从来都不曾遗忘过蜷缩在角落里的我，因为我的确是仙苑里的一朵奇葩，有了我的加入，忘情水的效果会更明显。

这回药童已不再阻挡，他为了七仙女，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他自己。我无语，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他给的，是该到了报答他的时候了，无论用什么方式。

（五）

忘情水终于在药神的手中完成了，他两眼小心翼翼地盯着，仿佛是望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兴奋与紧张充满了他全身。他在等待，等待着药童把七仙女和我从避风洞中带来，看着七仙女喝下忘情水，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可是没有情爱的地方，是荒漠，是死海，天界不是荒漠死海，不是没有生命，如果有生命的地方没有情爱，那活着与死亡又有何区别？生命又怎能延续？

药神没有想过，他的心里只有王母的命令。对于他而言，情和爱，缘和份，早已成为了久远的过去。一个被昆仑雪山冰冻住的梦，千年万年，永难消融。

七仙女终于肯和药童说话了，她说，如果忘记了情爱，她的终极便是死亡。一个没有生趣的仙女，如何能让人间的文人骚客动心？又怎能吸引他们用人间最华丽的辞藻来修饰赞美你？

药童无语，他是用沉默来表示理解与同情。他知道，这也是他心里一直想要说的。

七仙女叹息一声，眼中充满了无限的哀婉与绝望。她不奢望有人能够帮助她，玉皇大帝和西天王母的最高权威无人敢挑战，仙界一片沉默，出奇的宁静。

药童还在沉默，可看得出，他似乎正在准备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我不禁为七仙女的处境感到悲哀，难道苍天真的无情？

天若无情，情到浓时情转空，痴男怨女处处闻；天若有情，天可老地可荒，惟有生命齐欢畅！

———生命是有情的，有情的生命是永恒的！

我再次流下了眼泪，情之所至，泪之所流。

七仙女在绝望中注意到了我：你是绛珠草？我听警幻仙子说过你在人间的往事，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与才情，但我又不希望如你一样结局以悲剧收场。可我又不能不是个悲剧，悲剧也许是那些编导们唯一的创作灵感，因为他们制造悲剧其实也是个悲剧。

（六）

我可以不让你成为悲剧。

药童终于开口了，而且说的极为坚定。

七仙女本已绝望的眼神忽地掠过一丝希望。

真的吗？可以么？

我不可以改变王母的决定，但我可以放你走。你到凡尘去，去和你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再也不要回天界。

可他们肯放过我吗？他们还会抓我回来的。

喏，你看，药童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她。

（七）

七仙女走了，而且永不回头。这个，药童心里很清楚。当七仙女临走时问他为何对她这么好时，他没说话，只是深情地看着她，直到最后也没当面说出他的心事。

他痛苦地流着泪，对我说：愿她有爱，愿我无情。

我亦流泪，我仿佛又看见了第二个贾宝玉。

我情愿他不是贾宝玉，贾宝玉太多情。

多情的后果便是无情，无法面对多角恋情。

药神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药童竟会偷了他潜心多年所炼的天罗地网隐形散，更不敢相信他把这隐形散送给了七仙女并放走了她，他唯一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是药童竟夺过他手中的忘情水并喝光了它！

无情的确比有情自在、轻松！

人已走，情已忘，生命已无乐趣，岂非离死亡不远？

可是我呢？我还活着，药神还来不及把我入药，我又死里逃生了一回，可是我并不快乐！

又回到离恨天，依旧空旷冷寂。药童呆呆地坐在我的身旁，口中说着话。这句话他已重复了上百遍：我的脑中似乎总有一位美丽仙子的微笑，她笑声美，人更美，就如一片云，一片花瓣，时时拨动着我的情思。

是的，她是一片云，一片花瓣，一片刚刚被春风吹舞的桃花；一片刚刚从幽谷里飞出的流云。

原来没有我的参与，忘情水并没有使他的记忆完全消失。他依然在残缺的记忆中痛苦地挣扎。

（八）

药神被天兵抓走了。

药神在走时回头望了一眼药童，深情无限。药童依旧呆呆地望着远方，似乎什么都已不在乎，连情同父子的师父他都可置之不理。惟有在远方寻觅，寻觅那似已久远可又鲜活地出现在残留记忆里的梦，关于一位仙子的梦！

药神最后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早该入药，他每次见到我总会这样说，但这次例外，他的眼神很特别，他似乎这时才发现，他走后，只有我守侯在药童身旁，不离不弃，陪他呆想，陪他寻梦！

七仙女与董永的下落一直是个迷，未解开的迷经过时间的洗刷于是演变成了传说，在人间的传说中，七仙女是被抓回了天庭，董永也因思念成疾，郁郁而逝。

可天界的事，又有谁能知晓？天上地上，七仙女像是已蒸发，消失地无影无踪，可以想像玉帝和王母的震怒，故而药神难获自由。

直到有一天，当我确知他的死讯时，我又流泪了，为了这可怜的老人！

（九）

离恨天难得刮一次大风。

风吹得很舒服，我已很久未跳舞。

有风吹过，就有花瓣飘来。

一如从前，落花纷飞，围着我落下。

似乎他们还不甘心，非要我倒在红中。

但我孤傲地昂起头。

我的泪还未流尽，我的生命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药童已恢复了记忆，他求了警幻仙子七天七夜，终于被允许下凡化身人间去寻梦。不知他的梦是否有实现的那天？

当警幻仙子再次见到我时很惊讶，她没有想到我竟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健康。

我被她带走了，她说要为我找一个好归宿。而当我再次面对警幻仙子时，我突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我会不会再回到人间，还泪于药童？

2004年9月20日作于广东顺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