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近半年来总是没精打彩,蔫不拉叽的,就像路边的庄稼。守成现在走在田边小路上,八月的天气正是伏天,太阳毒花花、燥干燥干的,到处滚动着灼人的气浪,地里的庄稼都打了卷,耷拉着脑袋。中午守成睡在炕上没出去,只是躺着,一点睡意也没有,太阳快要落山时,他再也躺不住了。
守成想该给庄稼浇水了,现在正是灌浆期,错过了,秋后的收成可成问题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守成无奈地笑笑,摇摇头。想到自家现在已没了责任田,没了土地,守成狠狠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自己在骂谁。守成现在就像一个无所事事的狗,太阳毒了躲在窑里,躲腻了出来在村里地里溜达溜达,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守成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能干什么。看着村人在自家地里忙活,自己真想对着空气打上几拳。
征地得的赔偿款办完父亲的丧事后,已所剩无几,女儿正在读高中,今天要这费明天要那费,家里的吃穿用度,走一步都得花钱。女人翠花已唠叨过多少次了,自己以前跟着父亲在地里捞食,小时侯学校学的一点知识也早还给了老师,自己会干什么呢?只是空有一身力气,看来只有去打零工了。打零工不能靠常的,能养活一家吗?守成心里没底。
不知怎么地守成又走到了三个月前还是自家的地边,地里已挖出了很深很大的坑,打夯机正在嗵嗵地夯着,夯得大地都在发颤,守成觉得每一下就像夯在自己的心上,自己全身颤抖抖地。他向后退了退,坐在了地垄上,点燃一只烟,烟雾中他看到远处高楼叠起,此起彼伏。
守成今年四十多岁,家住城郊乡杨家村,今年春上,县上要在城郊创建工业园,守成家和另外十户的责任田便被划入征用范围。守成想要是自己家不在城郊,就不可能被征地,自己也不会失地,不征地父亲也许能多活几年。想到父亲,守成眼睛湿湿的。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抬头见太阳已落了西山,把一片晚霞抹在天边,血红血红地。
当夜幕笼罩小村的时候,守成回到了家。女人翠花早已做好了饭,在等他。守成胡乱地擦了把脸,便坐在了椅子上,女人舀了碗饭放在他面前。守成问:给大献了吗?女人赶紧转身要端碗的时候,守成已端起碗,向窑后父亲的牌位走去。守成两手轻轻地将碗献在牌位前,点燃三拄香,在牌位前磕了三个头。
守成低头吃着饭,味如嚼蜡。他想如果不是狗日的征地,父亲现在就坐在对面,和自己一起吃饭呢。
父亲今年七十三了,守成想,真是个门槛。在自己还是孩子时,就听村里人说过,父亲是上世纪三十年代躺在筐子里,被自己的父亲担着,流浪到秦地的,住在一个叫长宁沟的小破窑里,白天上沟以讨饭为生。在父亲十岁的时候,有一天从村里讨饭回来,父亲的父亲已去世了,父亲爬在他的身上,哭得天昏地暗。后来父亲便被附近村里一户好心人家收留。再后来,就解放了,父亲分得了三亩地。那时父亲很兴奋,攒足了劲地干活,两年后修了窑洞,娶了母亲,真真正正地过起日子来。不想没过几年,又合作化了,地便归了集体,父母心里凉了一下,也没太多的想法,便跟大家一起挣起工分来。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家里的日子像刚开始爬坡的车子,时而前一点,时而退一点,总是在坡底挣扎。守成记得在自己初中毕业回乡劳动的第三年,那是春季的一天,村里开会说要分地了,父亲高兴地一夜未眠,天没亮,父亲便喊守成去地里。走在湿漉漉的田间小路上,父亲的脚步轻快而有力,守成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到了地里,父亲背着手度来度去,焦急地等着。
村长和几位村里的老者来到地里,采取抓阄的方式分地。轮到父亲的时候,父亲的手很抖,便让守成去抓。抓完阄,他们便开始丈量土地,最后村长喊一句这是你家的了,便一伙儿走了。守成记得父亲当时跪在地里,双手摸着潮湿的黄土,眼里亮亮的,放光。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像换了一个人,精神焕发,鸡鸣而起,月朗方息,吆喊着守成没日没明的干活。两年后,一家人先是不挨饿了,接着便是顿顿的白面馍馍,家里也有了点积蓄。父母开始张罗姐姐的出嫁和守成的娶亲。在姐姐出嫁五年守成结婚三年后,母亲忽一日一病不起,由于两个人的婚事已将家里淘空了,没钱看病,母亲便撒手人寰。
办完母亲的丧事,父亲便开始专心给守成春播秋收等农事。随后便把当家的担子交给了守成,自己也天天向地里跑,尽力地做这做哪。守成真正驾起日子这辆车子时,才觉出了它的沉重。现在父亲去了,连个说话出主意的人也没了,守成觉得孤单,日子这辆车变得更加沉重,也不知道该怎么拉,守成茫然了。
想到父亲的去世,守成像做了一场梦,至今不想承认哪是事实。春上的时候,县上要创建什么工业园区,守成家和另外十户的土地被列入征用范围。征地时很突然也很简单,搞得守成猝不及防。记得那是五月二十日的夜晚,村上的大喇叭叫喊着开村民大会,一户来一个人,守成去了。村长看人来的差不多了就宣布开会,接着县政府的什么主任宣读了政府的征地文件,村长便说大家回去商量商量把。在守成和父亲还没商量出个子午卯酉时,三天后的一个清晨,突然听说要圈地了,守成和父亲以及村里的男女老少跑到地里时,只见二十几个警察一字排开,站在地垄上,手里握着黑黑的警棍,同时有两辆推土机正在几个干部的指挥下从东向西轰鸣着。当时村民们一下子傻了,不知所措。短暂的愣怔之后,父亲冲出人群,扑向自家的麦田,村民们也纷纷冲到自家地里,或蹲、或坐、或躺。麦子已经发黄,个个颗粒饱满,在风中波浪般起伏着,很是喜人。父亲蹲在地头,抚摸着饱满的麦穗,老泪纵横。后来警察开始出动,他们训练有素,动作利索,他们三两下就将村民拖了出来,架了出去。父亲被架出地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嘴里不停地说着:作孽啊!作孽啊!
父亲被架离土地回到家后,便一病不起,整日呆呆滞滞,时而对着空中吹气,时而低头不语,时而面壁嘟囔,有时会突然跑到院子里边跳边喊作孽啊作孽啊!而后便是几天的昏睡。
守成用架子车拉着父亲去县医院看了几次,都没查出什么病情,守成想可能是气出癔症来了。在那段日子里,守成常常陪在父亲身边,他真不想父亲有个三长两短。可谁想,父亲竟去的是那样的快,守成清楚地记得,哪是六月十六日的夜晚,守成给父亲洗了脚,伺候父亲睡了,他便合衣躺在旁边,连日的劳累,守成睡的很沉。睡梦中他看见父亲身体强健,脚步如飞,在一年桃花丛中飘动,桃林边上有条小溪,父亲一下子就飘过去了,自己却陷在没膝的泥沼中, 在自己奋力挣扎,不断地哭喊着父亲的时候,他醒了。守成一下子坐起来,只见昏暗的炕上,父亲不停地大声而艰难地咳着,两腿蹬着炕角,双臂在空中抓挠着。守成忙拉亮电灯,见炕壁上有几滩乌红的血迹,他惊惊地抱住父亲,大喊着女人翠花的名字。在女人从那边窑里慌慌奔来的时候,父亲紧紧抓着守成的手,身子挣了几下,头一偏,便磕然长逝。守成满身是血,抱着父亲,久久不愿放下。守成觉得父亲绵软绵软地、轻如羽毛,他紧紧抱着父亲,怕抱不牢父亲就要飞了一样。
父亲离去的半月里,守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有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有时一片茫然,有时是椎心的疼痛,可守成没有哭,他不知道自己为啥没哭,亲人去世都要哭的,可他没哭。女人翠花摇着自己说了许多话,村里人也说了许多话,他一句都不记得了。累了他缩在炕边,或者随便一个什么地方,睡一会儿;哪时也不知道饿,只是机械而无味地跟着别人吃几口饭。守成跟着村里的主事人,他们说该做什么了就做什么吧,他们说要赶紧挖墓,就赶紧挖墓,他们说老人死的屈,咱上访吧,守成就跟着去了。在宏伟肃穆的县政府大门口,守成印象中是白压压的一片,外围的警察黑黑的,柱子一般,排了几排,黑白分明。政府很威严,坚决不予受理,说是无理取闹,还说要办几个带头的人。这样的上访了几次,各家的麦子都在地里黄着呢,再说父亲也要快点入土,大热天的入土为安啊,看来没什么结果,后来就不去了,村长便拿来了两千元的贫困补助,说这是给你家的,守成哦了一声,没有接,村长便给了女人翠花。
父亲入土后,守成在炕上昏睡了三天。三天后,守成想该下地干活了,便扛起锄头要出院门,女人翠花说土地都没了,你做啥去!守成便放下锄头,一时便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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