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对于有的人来说，回忆可能是惆怅的，甚至是痛苦的，往事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令人遗憾。对于蔡馨来说，回忆却总是那么的甜蜜而美好。

从小，蔡馨就生活在蜜罐里，不知忧愁的滋味。父母都是知识份子，又都官运亨通。三个孩子中，蔡馨最小，两个哥哥什么事情都让着她。

有人说，女人的一生要投两次胎。第一次投胎是在母亲怀里，如果幸运，前二十几年就不会吃苦。第二次投胎是女人的婚姻，如果找到一个好男人，后几十年都是好命。蔡馨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她在父母身边过了二十多年幸福生活，更重要的是，她在恋爱的时候认识了优秀出众的郑朴原。

蔡馨知事甚晚，很多男生众星捧月般围着她，费尽心机地讨好她，可是蔡馨似乎没有什么感觉，爱情从未在她心中驻留片刻，她想得到什么太容易了，所以，她和任何人都有着一定的距离，从来就没有过深刻的友谊和爱情。

认识郑朴原时，蔡馨刚进大学，郑朴原已经大四了。蔡馨每次到图书馆看书，常常看到郑朴原正在埋头苦读。有时，蔡馨刚巧坐在他身旁，好奇地往他看的书上瞟，发现都是些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一些深奥的书籍。日子久了，她才听一位学姐说，郑朴原的勤奋是出了名的，系里的教授都对他赞不绝口。于是，蔡馨开始留意郑朴原，每次走进图书室都不由自主地环视一圈，如果看到郑朴原，心里就有莫名地喜悦。

有一次，蔡馨走进图书室时，没有看到郑朴原，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她没精打采地胡乱翻着几本书。正在她百无聊赖地想离去时，一个人在她身旁坐下了。蔡馨不经意地侧脸一看，是郑朴原！她的心突突地跳动起来，瞬间被喜悦填满了。

郑朴原坐下后，目不斜视地看书、抄笔记，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收拾好书本，向门外走去。蔡馨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怅然若失。在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目光在郑朴原坐过的椅子上打住了，由于走得匆忙，郑朴原把一沓手稿遗失在椅子上。

蔡馨人生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爱情就从这沓手稿拉开了纬幕。她是个很简单的女孩，优越的生活使她不需要过多地动脑筋去思考问题。所以，她与郑朴原的爱情也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平淡与简单。甚至于，她从来没有刻意地深入过郑朴原的内心。只知道，她和郑朴原恋爱了，这让她喜悦。

就这么简单。

时至今日，蔡馨才发现，这个她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跟她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年的男人，她一点都不了解。结婚二十一年，他竟然只有一年是完全属于她，而另外的二十年，她是与另一个女人在分享他，这对于她来说，既是个惨重的伤害，更是个莫大的讽刺。

“王易······”她在嘴里轻轻念叼着这个名字，记忆带着她越过了时光的长河，回到了二十二年前，蝴蝶翩飞的五月。

那天，蔡馨和郑朴原一起看电影。当时，郑朴原已经毕业了，蔡馨的父母喜欢郑朴原的好学上进，早已把他看成了自已的准女婿。因为这层关系，郑朴原轻而易举地进了别人梦寐以求的机关单位，以后，凭借这层关系，也因为他的勤奋与才能，他在单位里如鱼得水，青云直上。时隔多年，蔡馨早已忘了那天电影的名字和内容了，只记得影片里面有毒蝴蝶的内容。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蔡馨无意地说：

“我们班有个同学说，她家乡有个蝴蝶谷，有各种各样的蝴蝶。”

“是吗？”郑朴原不经意地问：“远吗？马上就是五一了，我们可以去那里玩两天啊！”

蔡馨从未去过乡下，本来也是无意提起，但是郑朴原想去，她便特意地去询问王玫。王玫是个热心的人，自告奋勇地要给他们当向导，就这样，他们一起结伴去了蝴蝶谷。在蔡馨的记忆中，王易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她们的第一次相见几乎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什么印象，以至于，在她的婚礼上，王易举杯向她走来时，她面对这个面容姣好，长发拂腰的女孩，恍惚相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即使王易与她的第二次相见让她惊艳于这个小女子的蜕变，也并没有在她心里引起足够的重视。毕竟，她是蔡馨，她是优越的，她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生活的细节。

“郑朴原呀郑朴原！你既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又有一个让人羡慕的经颜知己，你还有众人眼热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别人有的你有了，别人没有的，你也有了！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蔡馨面对空旷的家，在心里喃喃自语：“郑朴原，你有什么理由选择死亡！”

开完会，众人都陆续离去，只留下陈清平坐在空旷的会议室里。郑朴原的死，已被认定是自杀，马上，这个城市将会有不同版本的郑朴原之死竞相传播。情杀？王易七点之前已经离开了东方宾馆去送文件，有同事为证。而郑朴原割脉的时间大约在八点左右。这时候，蔡馨还在北京的女儿那里，没有作案时间。仇杀？经过办案人员的反复排察，郑朴原口碑甚好，素无结怨。经济纠纷？藤远公司帐务清白，没有牵扯不清的经济关系。那就只能是自杀了，但也得有个理由吧，哪怕是个牵强附会的理由！陈清平办案数十年，凭着他的直觉，感觉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王易步履沉重地走在街道上，经过一夜剧变，她似乎苍老了几岁。办案人员送她出来时告诉她，郑朴原的案子结了，是自杀。可是，她就是不信，她仍对办案人员重复着那句话：“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困难才有今天的成绩，什么苦没有吃过，怎么会自杀？！”

一辆车从身边疾驰而过，王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摔倒在地上。这时，她才稍稍清醒过来，开始问自己要往哪里去。去单位吗？同事们想必已经知道了她是郑朴原的情人，会用什么样的怪异眼光来打量她？回家吗？她该如何面对儿子的逼问，她和郑朴原的儿子，她该怎么向他解释？

王易筋疲力尽，路过一个咖啡厅时，她走进去点了一杯咖啡，坐在角落的座位上慢慢地回想着她和郑朴原这么些年的情感历程。

郑朴原结婚后，王易很久没有再见到他，她怕看到做了新郎的郑朴原满脸喜气，神采飞扬的样子。但是，她又渴望见到他，她一直在等待郑朴原出现在眼前。潜意识里，她觉得郑朴原会来找她。

时间在等待与想念中过得极慢。一个月后，郑朴原终于重新出现在王易眼前。王易冲郑朴原展颜一笑，所有思念的煎熬在一笑中碾碎成尘。

于是，王易和郑朴原又开始象以前那样，偶尔在一起吃饭，王易没课的时候，坐在郑朴原办公室里看书。他们仍然心照不宣，从不提起蔡馨。

王易很努力地维持他们这间的这种默契——不提爱情，不提生活，但求能够相见。相见，这是王易的爱情的底线，她绝没有想过要郑朴原的一生，无论在郑朴原面前，还是在蔡馨面前，她都觉得自己是卑微的。

这种默契的打破是在王易大三时，王易已经二十岁了。她和郑朴原的关系莫名地紧张了起来。有时，王易坐在郑朴原的办公室里看书，总感觉郑朴原的目光越过了桌上厚厚的文件在瞟她，当她抬头去看时，那两束目光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移走了。有时，郑朴原会莫名其妙地心烦气燥，王易跟他说话时，他眼睛愣愣地看着她，思绪早已不知飞到了哪里。

“王易，你有男朋友了吗？”一次，他们在学校门口吃晚饭，吃完后围着学校的操场散步，郑朴原突然问道。

“为什么问这个？”王易很不自然地回问道。

“你长大了，又这么漂亮，肯定会有很多男生喜欢你。你不要总是跟我呆在一起，会影响你和男生之间的交往。”

王易的泪已经流到了腮边，但她的话语里仍然带着笑意：“是你想多了吧，我觉得这样挺好啊······”

郑朴原不语，回过头来注视着王易，王易脸上泪光滢滢，所有心事无法掩饰地坦陈在郑朴原眼前。说不清楚是郑朴原向王易敞开了怀抱，还是王易不顾一切地投入了郑朴原的怀抱，他们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王易的脸帖着郑朴原的胸口，眼泪象拉开闸门的水，几乎把郑朴原的心淹没了。

“王易，王易，”郑朴原深深地叹息：“你知不知道，是你的眼泪打动了我，从你在蝴蝶谷的那一次流泪······”

王易更加地痛哭，这时，那泪已经不再苦涩，而是甜蜜的了。

这是王易终生难忘的一个晚上，这个晚上，她经过了艰辛的跋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个晚上，她从一个羞涩的女孩蜕变成了郑朴原的情人。等到这一天，她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了两年啊！

从那一晚到现在，又过了足足的二十年。二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可以使青春少女变成中年妇女，可以使乌亮的青丝染上霜华。但是，二十年又什么都没有改变。王易一直固守在她情人的位置上，从不对他们的未来有一丝奢望，哪怕是十六年前，她躲在老家为郑朴原生下了儿子，也从未对郑朴原提过任何要求。

十六年前，王易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出现在郑朴原眼前，郑朴原第一次为自己的情人流下了眼泪，他把王易连着儿子一起抱在怀里，哽咽不已。

“王易，我要给你个名份。”

王易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沉浸在这种感动里，仿佛，只要睁开眼睛，这句承诺就随风在夜空中飘散了。

良久，王易笑着挣脱了郑朴原的怀抱。

“你看你，非得要名份干什么？”王易故作轻松地说：“我就说，这孩子是乡下亲戚养不活了，送给我领养的。我不结婚，就想带个孩子，人家还能说啥？”

男人都是自私的，郑朴原只是因王易的执着而内疚，想用个名份去补偿她。假如王易以儿子来要挟他，真要他放弃现有的一切来兑现这个承诺，郑朴原也会认了，却不会甘心。聪明如王易，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因为王易的这番话，郑朴原更加的感动。第一次，他对王易说起了自己苦不堪言的童年和少年。

“在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和我相依为命，后来，有人说父亲是走资派，他们把父亲的手反吊着在树上抽打······我的父亲，就这样被他们活活的打死了······我成了孤儿，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邻居的大婶看我可怜，让我住在他们家里，我才算有了个安身之所。大婶的女儿素芹很喜欢我，我们一块上学，一块干活，他们家也渐渐地把我当成儿子一般，我上大学的费用都是他家里支助的，我也打算毕业后就跟素芹结婚，可是，那年，素芹莫名其妙地死了······”

说到后来，郑朴原痛哭失声：“我连个报答大婶和素芹的机会都没有啊！”

王易揽着郑朴原的头，象个母亲安慰自己的婴儿一般安慰着他。

经历了这么多生死离别的郑朴原，经历了那么多苦痛的郑朴原，到今日拥有财富、地位，儿女双全的郑朴原，他会用一块小小的刀片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吗？王易再一次问自己，仍然是摇头。

“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弄清楚！”

王易在默默地在心里说，象是在下决心，又象是给自己打气。她挺直了脊背往家里走去，虽然步履仍很沉重，却是坚定的。

走近家门时，王易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四目交接之际，王易愣住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