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万红家里乱成了一锅粥。金家老爷子坐在阶沿上,忘我地用拐杖敲着地面,舅妈抱着两岁的金力坐在门槛上发呆,金万红跑出跑进,手忙脚乱的满坛子萝卜抓不住姜。洪嫦躺在侧边她自己那卧室里,时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尖叫,就跟她小时候打完预防针后屁股已经不痛,心里的隐痛还没完全过去一样。洪秉青从这声音里知道,她肯定又丢东西了。小时候她的洋娃娃被人抢去了,她就发出这样的声音,常常整个晌午都回荡在山峦和沟渠之间。
看到洪秉青娘儿俩过来,舅妈站起身。她刚擦掉眼角的一滴泪,那手指却将眼窝里好多的泪水都带出来了,及至哽哽咽咽的泣不成声。洪秉青的母亲安慰她一回,接着轻车熟路的进了洪嫦的卧室。洪秉青身不由己的跟着,不知怎么办才好。妇女主任在门口站着愣了下,看到屋里已经翻腾得不成样子。杯杯盘盘的扔了一地,蚊帐搅在洪嫦的腿缝里,半边已经塌了下来。被单和毯子乱七八糟的,一部分掉在了地上。听到门口有人进来,洪嫦乜斜着瞄了一眼,惯性使然,又尖叫了一声,那音量小了好多。
“会死人不?安?问你会死人不?”妇女主任站在门口稍靠里边,头部微微前倾,一边的腮帮子现出一条棱——洪秉青知道:那边在使着劲呢!那声音大得惊人。
这个家里,她是大姐,好多事情,还得她来管!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女人说话的声音显得格外硬朗了,一扫从前那种含含糊糊低眉顺眼的劲儿。门外“哇”的一声,舅妈怀里的金力哭起来了,这陌生的霹雳吓着了他,他就从睡梦中醒过来,用更大的声音跟它对抗。舅妈抱着孩子站起来,敞开的领子里现出条巨大的乳沟。金力的双手直抓刨,一只手抱住了他母亲的脖颈,遮住了那沟,另一只则伸进了大人的汗衫下面,将那衣衫撩起好高。
舅妈在门口朝里边望了一眼,和她大姐对对眼神,无声的示意着她要离开一会。妇女主任看了看,算是应允,接着再转过头,继续骂起来。她不顾具体情况,一味骂着“老娘当初生你下地就该弄到尿桶里淹死算了!不争气、没出息!”至于为什么要争气,怎样才算有出息,她却只字不提。就像清醒的人对待醉者一样的快刀斩乱麻——上去就两耳光,先压下对方的气势再来慢慢讲道理……
洪嫦的声音小了很多,她一边抽泣,一边提心吊胆地等着这恶女人的下一句粗话……金万红一看到姐姐到来,心里就先放下了一半。他小声招呼洪秉青要他换个屋坐,自己却拿起扁担挑水去了。
从娘家回来,金大娘和洪汝魁之间就有了口角。两口子时不时就拌上那么两句。洪汝魁一直责怪老婆将女儿送出家门这错误做法——如今成了金家教育孩子的实验品,几乎跟废品没区别了。金大娘就说养在自家也行,那么多的书学费能交得起吗?再看看老二洪秉柏,你又培育成了啥样?还让他摸着良心想想,自己给家里做了多少事。这里里外外的都让她操心——她早就想扔下这个烂摊子一走了之了!洪汝魁插不上嘴没法说话,情急中下了最终的结语:“反正你当初就是做错了!再扯也不会成对的!”屁股一抬走了,剩下金大娘一个人呆在那儿,扯着哭腔“老狗日、老乌龟”的漫骂,伤心难过得要死……
对于金大娘“早就想离家出走”这事,洪汝魁不相信,洪秉青几兄妹更不相信。那还是洪秉青几岁的时候,他母亲就跟洪家老爷子闹腾过一回,怄气带着小儿子到了厂区,花了两毛钱买了二十颗水果糖。母子俩站在农民卖菜的石头墩子旁吃着。盯着来来往往的工人,一脸的轻松,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吃完了,或许是感到那样站着没事可做很是别扭吧,又带着孩子赶在天黑前撵回来……
不过,洪秉青的幺妈可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是洪汝魁同爷爷的堂兄弟的老婆。洪秉青的幺爸是老实得近乎愚蠢的农民。粗短身材,走路时那身上的裤子在他腿上裹着显得很可笑,屁股后面还时时吊出个大大的口袋。儿时的洪秉青胖胖的,脸圆圆的,幺爸就常常无声的逗着他玩儿。幺爸用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扯那并不存在的胡子,动作很大很夸张,一边扯还一边冲他做鬼脸,逗得小孩子乐不可支。
人家说“人移活、树移死”,可他自从搬家到沟底去,跟宋卫东做了邻居后,日子却是越过越差。他吃饭很慢,给人的印象似乎他总是在方桌上吃饭;做事也是慢吞吞的,还不大会计划!包产到户这么多年,其他的人家都搞得红红火火的,他却还是原地踏步。新修的房屋,那墙面还裸露着,夯土时留下的墙眼儿还明晃晃的,这边看着那边亮。由于日晒雨淋,土墙上裂出几条大缝,比他肩膀上衣服的裂缝可大多了。
幺爸有两个哥哥一个姐,二哥给邻乡的一家做了上门女婿,姐姐也出嫁到了另一个大队。剩下他和大哥共同供养着一个老父亲。有鉴于小儿子的家境,那老爷子就时常要教训他,恶狠狠的骂他,一口一个“蠢货”,一口一个“莽猪”的。就跟这不是他亲儿子,是他一不小心从哪儿捡到的野种一样。也不跟他住一起,偶尔气冲冲的下去也只是问问春种秋收的情况,瞪着老鹰的眼睛伸着鹰勾鼻子站在院坝里,门也不进。“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在这老人的身上体现不明确,常常还是反着的呢!
幺妈将儿子林子养到十几岁这期间,就往娘家跑了好多趟。每次都闹着不想回来,说那莽猪做事疲塌拖拉,和他没法过。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每次她都还回来,可不久又要跑。她的青春,就在这样的来来往往中耗着,耗得自己筋疲力尽一事无成。油干灯枯前,她终于找到了和那莽猪不一样的好人啦!
队里修沟渠,请来了一伙石匠。中间儿一个头高高的,长着一张外地人的脸孔,一张嘴巴特能吹。胡乱将武侠小说里的情节安到自己身上,唾沫四溅地将大家伙儿的耳朵吹得竖起直直的。晚上就借宿在幺爸家。不久人们纷纷传言,说那石匠并未独居客房,而是鸠占雀巢,倒是将那莽猪撵进了客房住着了。
乡里的派出所某晚查案子,就将那对狗男女揪出来过:叫了那莽猪开门,他却从旁边的房间里出来了。问他婆娘呢,他说在正房。喊半天那婆娘就是不出来,两个警员火了,高叫着再不开门就开打了。那婆娘瑟缩着开了门。警员问还有什么人,她慌张的说没有。大家进去一看,床上的被褥还抖着多高,掀开一看,那石匠蜷缩在里面,浑身精丝丝的,一条腰裤烂成了几绺,都遮不住羞丑……
派出所对这事没法处理,只说了几句了事。第二天,那莽猪的大哥就找到石匠,顺手抽来一条拇指粗的柴棍子,朝着那胳膊腿儿就是几下,打得红棱翻起老高。过不几天,石匠和那婆娘就跑得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她被石匠给卖到了外省,有人说就在邻县的某个镇上。到现在已经又生下了个小女孩,问她还回来不,她只说不回来了!林子初中没毕业就开始闯荡江湖了,每年过年才回来一次,而回来就坐在桌子上跟人玩牌,什么也不做……
洪秉青的娘谈到这些,就为他们感到难过。由于隔着一层的关系,他们也不是帮了太多的忙。忙时就帮着做几天,平时也就是将洪汝魁的旧衣服给拿几件,有什么好吃的给端一碗,菜呀瓜呀的给摘几个而已。洪秉青的娘在语气里明显流露出对自家生活的满意。那种不自觉的流露显得是那么的真实,以至于在洪秉青的脑子里都现出一派“形势大好”的未来啦!
大年三十那天,洪秉松两口子回来了。家里的气氛顿时达到高[chao],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喜庆。家豪跟着这湾里的几个小家伙混熟了,带着他们进进出出的撵着趟儿玩。洪秉青的堂兄弟和当初的几个官员们也齐集洪家院坝,围着桌子吆三喝五的玩牌。洪秉松出来走上一圈,给大家发烟,“呵呵”乐着摆谈,老人们双手接过他散的“红塔山”,笑得嘴唇包不住牙齿——家乡水甜,故里人亲啊!(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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