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
她的手里要拿锅、碗、瓢、盘,也要去提水桶、拎粪筐,倒尿盆。你看她大清早就端了一盆猪食,一阵风的走向猪圈,身后唧唧呱呱地跟一大串老鸡和小鸡。不一会,她又把一大锅的米粥端到桌前,桌子上摆满了她新炸的点心和煮熟的鸡蛋、冒着热气的清炒小菜、还有昨晚吃剩的面饼。她用召唤家畜一样温和而响亮的声音,唤起她亲爱的孩子,微笑着和他们一起进食。
她不用“锄禾日当午”,但也常“晨兴理荒秽”。远远的,你看她踏着露水走向田地,不一会,她就左挎一篮子的黄瓜茄子西红柿,右抱一捆青草,颤颤地走来。一路上和七姑八大姨、三叔六妗子热情的打着招呼,咯咯的笑声一直飘进家门。
她似乎永远都不觉得累。她要去屋后的碾盘上把各种粮食压成“五谷小杂粮”,给天南地北的孩子捎去。她总在炎热的夏天就把小孩子们过冬的棉衣收拾停当。她的柜子里塞满了棉被、床单、枕头、毛巾……六家孩子一家一套。她总是不厌其烦的在晴好的天气里抱出来晾晒,哪怕她远在美国的大儿子一家,八年来一次都没用过。
她就这样整日的忙碌着,这里整一整,那里弄一弄。叮叮当当在屋里走一圈,所有的东西就归了原样。唏哩哗啦在院子里转一遭,所有的用具都各居各位。她把地上的落叶扫到大门外,她把花盆里的残花败叶剪去,让剩下的绿绿的长,艳艳的开。
她千万次的把门窗关闭,千万次的把灯打开。她每天填饱大人孩子的肚子,不时的安抚鸡飞狗跳。她把床铺收拾的舒适,她把家人的衣服洗的发白。
她的纤细的手已经很是粗糙,这手给老人洗脸、擦澡,给孩子擦屁股、洗尿布,这手还给别人擦过眼泪,也给死人穿过衣服。·
她在逢年过节时,会在八仙桌上摆好水果点心,燃起香,虔诚跪拜,把她的祝福送给各地的孩子和天堂里的亲人。
她,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这个在我嫁给他的小儿子前,似乎对我毫无意义的女人,就是我的婆婆,我叫她“娘”。
“娘,这段时间我们忙,您老就来过几天吗!”
“看看我儿说的,娘要得闲(就是有空的意思)还不早去了?这不刚收完麦,又要点棒子(种玉米),撂下这样是那样呢!”
“都大把年纪了,还种什么地,跟谁还养活不了您二老!”
“听我儿说的,你们都不容易呢!再说我们身体还好着呢,等爹娘爬不动了,再去找你们也不晚啊。”
“…··”
“好了,我儿,等放了假带孩子回来住几天,娘想的慌呢!”
“恩,娘,您注意身体!过几天我们回去。”
“就这样吧,我儿,看好孩子啊。”
“恩,娘。我挂了啊”
“挂吧,乖儿。”
挂断电话,我心里热热的,眼里湿湿的。是妈妈生我养我,教我做人。但自从我嫁给老公,婆婆就成了我的依靠。也许是因为我最小,也许是因为我背井离乡,婆婆对我视如己出,甚至有所偏爱。
刚结婚那阵,婆婆来的勤。主要是送些当时地里新长成的各种果实,和摸上去还有余温的草鸡蛋。她像扫荡一样把我家的锅碗瓢盆洗刷一遍,包好一袋袋的饺子冻在冰箱。然后拍拍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我怀孕时,婆婆来的勤。除了带来大包小包的吃食,还零零星星的带来些她手制的婴儿衣物。
我做月子时,婆婆在我家呆的时间最长。我生完孩子穿的纯棉秋裤,我说扔了!可婆婆硬是把它洗的洁净如初。我说给孩子用纸尿裤,婆婆说,贵先不说,小孩子的嫩肉怎么受得了捂?于是,她每天不住的把尿布用肥皂洗用开水烫!尿布洁白柔软,我真想用来擦脸呢!
婆婆做饭,我吃不够。什么肘子,蹄子,排骨,鸡,香而不腻,益母草煮鸡蛋,一个月子都没吃够!以至于我生完孩子长到一百四十斤!“害”的我减肥减到到现在,还有一百一十斤呢!
婆婆说:“我生了六个孩子,没做过一个月子,可不能让你们再受那个苦!”我做月子是在秋收季节,婆婆是等到孩子满月那天,用她自己采的草药熬了洗澡水,帮我从头到脚烫了一遍。才火烧火燎的赶回去秋收。
出了月子,我觉得自己胖的不是样子。瘦高挑的婆婆却从未说过我胖。只说,看佼佼(我女儿的乳名)妈胖的多匀称,不像英英(我大小姑子),都没腰了。我从婆婆面前走过,婆婆总说,看我儿,孩子都多大了,说没结婚别人准信!后来我瘦了,婆婆说,我儿自己带孩子不易呢!你看瘦的,那小腰都比小喜(我的小小姑子,公认的美女)的都细了。一样的话,婆婆说出来让人心里美美的,暖暖的,
婆婆很讲究打扮。头发总是齐刷刷的。即便下地,也要穿的周周正正的。她的衣橱里挂满了各式的衣服。这些衣服来自全国的各大城市,美国的纽约和夏威夷。可婆婆说,大城市的衣服样式怪,你看这袖子怎么半调子着!这美国的衣服,花里胡哨的,我可穿不来!于是,我从小小的服装城买给婆婆的衣服,总被婆婆穿在身上,逢人就说,我小儿媳妇买的呢!
我的女儿一天天大了,婆婆的婆婆一天天老了。婆婆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来一次,还是大包小包,恨不能捉两只鸡来让我养着。来了没有活干,她是半天都呆不住的。我常晚上洗了澡,衣服就扔到盆里,第二天上班回来,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件早在阳光下招摇了!我不好意思,说:“娘,内衣、袜子就不要您洗了吗!”婆婆说:“是我的孩子呢!这有什么?”
是啊,这有什么。婆婆的婆婆拉到床上婆婆都没捂过鼻子。我亲眼见婆婆把她的婆婆从屎尿窝里抱出,在盆里洗干净,再抱回干净的被褥里。婆婆说:“你奶奶最不易,二十六岁守寡到现在呢!”
婆婆的婆婆去了。我们以为婆婆这回可以出来住几天了,可婆婆说,你爹太累了,我走了他没伴呢!于是,我们只有常打电话回去,可是常常的,婆婆不在家,因为她们村镇上的大小红事白事都少不了她给主事。没上过一天学的婆婆,多大的场面都能给人安排的清清楚楚。
直到前年冬天,大嫂生了第二个孩子,婆婆差不多给我公公准备了一年的衣物饭食,才一千万个不放心的去了美国。半年后回来,人白了,却瘦了一圈。“我要憋死啊”婆婆说:“那洋鬼子话,咱听不懂!”“你哥真不会过日子呢!四口人住二十间房。有什么好!连个围墙也没有,前前后后全是花花草草的,就不会种点黄瓜西红柿的!金贵着呢!你嫂子说一个大西红柿就八美元,咱中国钱得十六块呢!不会过日子!”亲戚朋友都说婆婆,去都去了,还不多呆些时日?婆婆说:“金窝银窝,比不上我的狗窝!”
去年冬天,小小姑子生孩子,婆婆第二次去了北京。回来后,说北京的什么都好呢!婆婆说,北京的果冻,咱这里可买不到这么好吃的!婆婆说,北京的大宝都比咱这里的好用!我笑的不行,说:“娘,都是一个厂出的呢!”婆婆说:“反正就是香,就是好用!”
说来说去,婆婆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可有件事婆婆老提起。就是她那在美国的孙子,十年不遇的回来了一次。婆婆觉得没什么好东西给孙子,于是满院子逮鸡。把最大最壮的种鸡给杀了,好不容易炖烂,谁知那臭孩子连一口都没吃!只吃了黄瓜蘸酱,喝了牛奶。“能吃饱吗?”婆婆不解。每每提起,婆婆都不无遗憾的自问:“你说这孩子能喜欢点啥呢?”
如今婆婆已不再年轻。眼有点花,耳有点聋。她和千千万万的劳动妇女一样,从如花似玉,熬到鬓发花白。
她就像一台老钟,滴滴答答的走了过六十个年头,尽管,有时,秒针、分针、时针亦或钟摆,会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身体从未倒下来。如今,她是有些老了,原来有是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叫她娘,现在是十二个孩子叫她娘,还有大大小小七个男孩或女孩,叫她姥姥或奶奶!她每每听到这些叫声,黑黝黝的脸上便挤满梯田似的皱纹,纹沟里溢出的全是欢笑和慈爱。
健康长寿吧,我的婆婆,亲亲的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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