鹂歌踉踉跄跄地走着，路上烟雾缭绕，一切都迷迷糊糊，分不清日夜，隐隐看到前方有一座小桥，鹂歌知道，那就是奈何桥．

鹂歌，曾是苏州城千红轩的花魁，眉目如画，更难得的是她精通诗词音律，倚门卖笑的日子不好过，但她仍渴盼爱情，欢场卖笑，令她对此更为谨慎．

十八岁，鹂歌在千红轩正是当红时．也许是命中注定，她遇上了风流的书生苏如风，只是惊鸿一瞥，两厢竟不能忘怀．

世事总是难料，曾为鹂歌赎身倾尽所有的苏如风竟在高中榜首后弃鹂歌如敝屣，并另娶高官之女．悲愤难当又求救无门，鹂歌在苏如风迎娶她人的晚上，在那个花好月圆的晚上穿着新娘服饰服毒自尽．

往事如烟，鹂歌每当忆起，心中总愁得狠狠地痛．和苏如风在一起时的快乐又会浮现．＂风萧索，雨萧索，雁足留情锦书拖．今宵不如昨胭脂泪浓鲛．＂苏如风看着鹂歌，温柔地笑，提笔替鹂歌写的词续上：＂雨送黄昏花易落，抛却海誓山盟？＂看到这儿，鹂歌的心＂咯噔＂一下，却见欣然挥笔：＂莫莫莫．＂

许是用情太专，一口怨气竟在鹂歌的心底积聚，念及曾经的快乐，更是如针刺，如刀割，令她的魂魄都快要散了．

远远地，看到孟婆苍老的面容，她颤颤地捧着茶盘．喝过＂孟婆汤＂，前生的恩怨情仇都可忘记了．

然而，鹂歌心有不甘．

她要报仇！要惩罚那个负心的男子．

鹂歌转身就要往回走．

＂干什么？＂声音悠悠传来，一道青烟随之紧紧缠住了她，押送鹂歌去奈何桥的鬼差飘然而至，目光冷酷，面无表情．

＂我……＂未曾开口说什么，鹂歌的泪就流下来了．她忽地想起自尽的那个晚上，月亮美的只剩下温柔，花烛盈盈，三生有约，只是再没人去履行这份承诺了．＂我要报仇．＂鹂歌深深吸了口气，总算吐出这么一句话．

鬼差不动声色，依然冷冷地看着鹂歌．良久，才说：＂怎么报？＂

鹂歌一颤，是的，人鬼殊途，她可以怎么办？她只是一个新鬼，几乎连保护自己都不能够．＂如果不能，我宁愿栖身荒野．＂鹂歌缓慢而坚定地回答．

良久地沉默，只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在缭绕的烟雾中格外恐怖，凄凉．远处的孟婆投来一瞥，目光森然．

＂我给你一句咒语，＂鬼差用平静地声音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你决定惩罚他，你就对他念这句咒语，他将承受无穷无尽的灾难．＂

＂曾经沧海？＂这个句子宛如锋利的剑，深深刺痛了鹂歌，她向鬼差万福道谢，转身离去．

走啊走啊，鹂歌终于走到阳间入口．忽然一阵风在身后掠过，来不及喝问，那人已在眼前，黑衣黑发，星眸冷酷如千载寒冰，竟是当初押送鹂歌的鬼差．＂我和你一起去，确保你三天后能回奈何桥．＂

人间，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行人来往匆匆，一个女子惨烈而凄楚的爱情在这里只是过眼云烟，转瞬就了无痕迹．

＂差大哥，请随我来．＂鹂歌轻拂长袖，展动罗带，带着鬼差往一些人迹稀少的巷子穿插，鹂歌一回头，发现鬼差面带不悦．

＂差大哥，鹂歌不是要故意拖延时间．只是想若走大路，恐人气太旺，伤了大哥的法力．＂鹂歌说的的确是心底话，对于鬼差肯让她回来惩罚苏如风，她始终感激在心．

鬼差微微一愣，住了脚步．只见他双眉紧锁，似是思索什么，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你一个人去吧，我还有一点事．四更天在郊外等，切记．我们必须赶回去．＂说着，深深看了鹂歌一眼．也许是错觉，鹂歌竟觉得鬼差的眼中似有无尽的不舍与怜惜．但不及多想，鹂歌忙展动罗带往苏如风府邸赶去．

苏如风娶的原来是太守之女韩竹瑶，现在住在太守府的邀月苑中，邀月苑清幽雅静，赏月最为适宜．鹂歌轻移莲步，坐在一棵柳树上，打算先观察一下情况．

苏如风与韩竹瑶则在抚琴取乐，似是琴瑟和谐，恩爱异常．鹂歌感到一阵凄凉，辛酸，痴心女子负心情郎，这样的故事太多了，为何还要添上一笔？罢了，来此不是为了再一次受伤害的，而是惩罚他的！念及此，她忙定下神来，面向苏如风，念道：＂曾经沧海……＂

忽然，鹂歌猛地停住，因为苏如风手下流淌出来的琴音异常耳熟，却见他张口唱道：＂风萧索，雨萧索……＂不错，正是她当初填的词，谱的曲！但见苏如风眼波流动，竟是难以言诉的伤心．难道他……鹂歌身子一颤，所倚的柳树亦随之晃动．从前的日子又在眼前出现：初春游园，苏如风对她颔首微笑；仲夏时分，共撑小舟穿越荷香十里；折柳相送，长亭挥泪，送苏如风上京赶考……

鹂歌呆呆地出神，好一会儿，发现琴音已寂．却见苏如风嘱咐仆人好生送韩竹瑶回房．

夜越深，月色亦越加皎洁．邀月苑中只剩下苏如风在呆坐．

＂鹂歌．＂苏如风呢喃着，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银辉之下苏如风面上的泪痕异常明亮．从苏如风喃喃地自语中，鹂歌知道了苏如风娶韩竹瑶的原因．原来，苏如风父亲是在朝廷当官时被迫害致死，谋害的人正是韩太守，为了掌握证据，苏如风不得已出了个下策，娶了韩竹瑶，混入韩府．

苏如风泣不成声，而鹂歌亦泪如雨下．她恨自己轻生，更恨命运无常．惟一所幸的是今夜前来知道了真相．

＂鹂歌，今天才得知你亡故之事．不能墓前一祭佳人，但愿你能原谅苏如风．＂苏如风说着，对着月影行礼，汹涌的泪水传达了刻骨的痛楚．

鹂歌叹息一下，慨叹天意弄人，看看已是三更多天，纵然不舍，亦不敢久留，随即一步三回，抽身离去．

心结已解开，鹂歌的脚步轻快不少．来到郊外，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鬼差脚步沉重，跌跌撞撞走来，鹂歌伸手架住他，竟是温热的．鹂歌不由一惊，她知道，这是法力大耗的表现．

＂我们要，要回去了．＂鬼差连说话都不连贯，而且身上的颜色亦越来越淡，仿佛神气就要消散一样．

鹂歌心底很是疑惑，但又不便相问，只是现今鬼差这样子，他的法力是不足以支撑他回奈何桥的．略一沉思，鹂歌便有了办法，她安顿好鬼差，转身就离去．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鹂歌回来了，手里捧了许多香火，她想这或许有用．果然，半个时辰后，鬼差的体温渐渐降下来了，眸子又回复了当初的冰冷．只是鹂歌的心里又多了一个疑团，因为她刚刚收集香火的时候发现，她的墓被摧毁了．

两个疑团在鹂歌脑里停留，但想到苏如风这些又被抛诸脑后，只要如风不是变心，鹂歌什么也不在乎．

回去的路上，鹂歌和鬼差一如从前般沉默．只是偶尔抬头，鹂歌发现鬼差如有所思的望着自己．

远远又望到了奈何桥，亦隐隐听到桥下红尘水的＂哗哗＂声，鹂歌惆怅若失，命运作弄了她，她没有失去苏如风，却失去了性命．自古红颜多薄命，不是传说，而是伸手可及的命运．转眼她又会投入凡世，重新开始喧闹塌实的人间生活．如风，只盼来世再会．

想着，已走到奈何桥前．孟婆的表情木然，看着鹂歌，目光里不其然闪过一丝惊讶．

＂生亦何喜，死亦何悲．喝过孟婆汤，前生往事忘．＂孟婆颤颤地捧着茶碗，像是对鹂歌说话，又像是自语．

鹂歌道谢，捧过茶碗，一口喝下去，喝过三碗，鹂歌微微皱了下眉头．＂酸甜苦辣，这茶的味道太怪异了．＂

＂人生，本就是酸甜苦辣．＂孟婆幽幽说道，然后望了鬼差一眼，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举起拐杖，拦住了正走上奈何桥的鹂歌．

鹂歌愣住了，却见孟婆冷冷喝问鬼差：＂无名，你为什么帮她？＂

鹂歌这才知道鬼差叫无名．却见无名低下头：＂无名愿受所有罪罚，只求孟婆婆放过鹂歌．＂

孟婆的眼里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对鹂歌说：＂鹂歌姑娘，我让你看一点东西．＂

孟婆举起拐杖，凌空一划，只见空中出现了一个画面：翠柳如烟，小桥流水，亭院景致幽静，正是邀月苑！亭中有一人站立，锦衣罗带，面如冠玉，竟是苏如风．

看到苏如风，鹂歌地心又软软地疼起来．但接下来的事情让鹂歌惊愕异常：苏如风让仆人毁了鹂歌的墓！不许任何把这件事对韩竹瑶透漏半句，谁要是阻碍他升官发财，他都不会放过他的！

孟婆往空中一点，画面又消失了．

＂不可能！不可能！＂鹂歌拼命摇头，与其说不可能，倒不如说鹂歌不愿相信．

＂鹂歌……＂无名终于开口了．

＂差大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鹂歌的眼里满是哀求，她渴望知道真相，但她却不能再承受一次更大的打击了．

＂鹂歌姑娘，我来问你，无名陪你去凡间走了一趟，是吧？＂孟婆的声音平静却冰冷．

＂是，如果大哥因为这个受的惩罚，鹂歌愿意代替，因为是鹂歌求他的．鹂歌只求孟婆婆告知事情的真相．＂突如其来的变故，早已让鹂歌手足无措．

＂哼．＂孟婆不理鹂歌的话，＂无名跟你回来时是不是法力大损？＂

鹂歌正要答话，无名却抢先一步，＂孟婆婆，无名本想等鹂歌姑娘投胎以后再前来请罪，没想到法力损耗太甚，给婆婆在此就瞧了出来．一切真相还是等无名来说明吧！＂

无名说着，看了鹂歌一眼，目光迷糊如雾气，但他的身体在微微发颤．＂鹂歌姑娘，对不起，我骗了你．＂

＂骗……我？＂鹂歌愣住了．

＂是的．我告诉你的咒语，并不能惩罚苏如风，它只能惩罚你，把你打入凡世．这是阴司的规定．所有心存报复的亡魂一旦行动，都会被打入凡世，经历更为酸楚的劫难．我知道你深爱苏如风，我亦知道苏如风背叛了你，为了让你来生不受苦，我决定要阻拦你报复．我用法力化出邀月苑、苏如风，编造了一个谎言．所以，你那天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假的．＂

一种疼痛迅速蔓延了鹂歌全身，不知是因为无名还是因为苏如风．＂为什么救我？＂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无名惶恐地看了鹂歌一眼，＂在那天去韩府你要抄小巷走，我就爱上了你．＂

＂鹂歌姑娘，既然事情是因无名心念不正所起，与你无干，那么现请你过奈何桥吧．＂孟婆手一指，平静地对鹂歌说．

＂无名他会怎样？＂鹂歌想到了无名．

＂他将被投入红尘水，到凡世经历七世情劫．＂孟婆面无表情．

鹂歌看了看无名，神色竟是异样的淡然镇定，寒风吹过，吹散了笼罩在无名身上的雾气．一身俊朗，无名竟是一位面目英俊的鬼．

红尘水＂哗哗＂地响，鹂歌哀伤地看了无名一眼，她没想到无名会为了她付出一切，忽然，她一咬牙，＂我替他！＂纵身就要投入红尘水．

＂不要－－＂无名眼疾手快，衣袖一扬，卷起了鹂歌，往对岸抛去．

泪光之中，鹂歌看到了无名被卷入河水之中．

＂无名！＂鹂歌凄然一喊．但她被抛过了奈何桥，脑海里的记忆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只剩无名的面容，模糊的，不清晰的面容．

轻轻地，鹂歌被无名恰到好处地抛到了奈何桥对岸的转轮台上，模糊之中，鹂歌听到一个声音，年轻地，不再冰冷的声音－－

鹂歌，愿你来世快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