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总之何雨菡的身后,那棵苍立的槐树,一点一点的远了,树尖的一点白终于消失在暮色中。
何雨菡没有回头,一直向前没有方向的走,把无奈,挣扎拋在身后,将执爱和思念深深的埋进心底。他总能感觉,自己的飘零不是一个人,而是总有那幺一个可心的人在身边,一起从草尖的露滴旁穿过,一起从风梢的黄叶下低过,他孤独,可是不寂寞。因为他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样这般的在想着他,月下窗前。
"行人,行人,你为何匆匆?
行人,行人,你为何流浪?
你可知,远方的人等你归来,
你可知,前方路茫茫。
问行人,你为谁流浪?
为谁天涯断肠?
谁能让你停下,
谁能让你不再流浪?”
山间野径上,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歌声,何雨菡驻足,我为谁流浪?谁能让我不再流浪?他扬起头,望着茫茫的田野,纵使天涯,心深处总有神往,难以忘怀,无尽无穷的眷念,她正在自己的身边,和自己一同走到这里,也听见传来的歌声。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那传说中,他是她未归的爱人,她日日夜夜祈祷,她朝朝暮暮盼望,他归来,他归来;他立遍山径的荒凉,他踏过层峦的迭嶂,他一生流浪,她一生忧伤,她手中的织起了棉衣,依然等待过了秋天,他回来,他回来。爱人的祈望得到上苍的怜悯,他听见了,他终于归来,却只看到她落在镜前的一颗泪,她已经孤独的走进天的那一边,他拨出了掮身的刀刃,插在她曾倚偎的胸膛,鲜红的血染透了村庄,卷起情人的泪,从他身边漂过,擦净走他脚底的土,土里有一颗种子,它的名字叫相思子,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村头长成了一棵相思树。
“清明佳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有女子清脆的声音传进何雨菡的耳里。他一愣,清明了幺?一去原来已是一年半载,他眺望着远近祭祖扫墓的人,她现在呢?也和她的那一位,或者还牵着他们的后代也在山间丛里吧!
“平芫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刚才的女子又念起两句诗,何雨菡醒神,又一愣,好象说自己呢?他放眼寻声望去,那女子也正笑吟吟的盯着自己。
一个过路的行人,一个清明踏郊的女子,在山水间,注定了命运里相遇,何雨菡那一刻知道自己将遇上生命中的另一个女子。
他说,萍儿,是他的知己,红颜知己。
萍儿也说,如果何雨菡不是行人,她一定能爱上他,可是他却是行人,注定了她和他今生的缘份,知己唯有。
“看来你是个痴人呢!”萍儿瞅着何雨菡咯咯的笑着说。
“别这样折损我了。”何雨菡低下眉。
“你该回去了。回去看她,只怕一眼,你也足够。山水间的流转,对你仍然无济于事。”
何雨菡不语,因为萍儿的话是无容可疑的。萍儿瞧着何雨菡脸上的凄色,叫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何雨菡来不及说话,人被萍儿拉起,走向了门外。
“红豆生南国,你见过相思传说中的相思树吗?”萍儿拉着何雨菡站定在八方村那相思树下,“你看,那就是。”
何雨菡仰头,相思树在眼里发出风吹过的声音,强强弱弱中,有一股很远很远的声音飘进耳里,他倾耳,忽然他乍然的叫道,“她在叫我!她在叫我!”,何雨菡扑到相思树下,抱住树干,贴近耳,他激动起来,“凝儿,凝儿叫我!她的呼唤,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萍儿惊异的盯着何雨菡,“你?听见什幺?”
“我听见凝儿的声音,凝儿的呼唤,她在喊‘雨菡,雨菡,你在哪里?’。”
萍儿匪夷所思看看何雨菡,看看那棵相思树,她跑上前,旋即惊喜的喊,“是的,我相信,你听见了,雨菡,听我说,她是真的在呼唤你,回去吧,快,回去!”
“你相信我?她真的叫我。是的,她在呼唤我。”何雨菡眼里溢起了泪,“萍儿,我现在就回柳庄。”
“嗯!”萍儿用力的点点头。
(四)
黄昏的灯火,星星点点的缀饰着夜,“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窗前,柳凝凝望着窗外,槐花还没有盛开。
柳夫人抱着蕖影进房来,“凝儿,瞧,孩子睡得多香,长得像极了你小时候。”柳凝接过母亲怀中的孩子,端详着熟睡的婴儿,心里却涌上一股难受,“娘,我恐怕等不到她成人。”
柳夫人不知如何劝慰,怔怔的瞅着柳凝,“娘,万一,我早早的走了,孩子劳您费心了。”
“凝儿,平白无故说这话作堪?故意要惹娘伤心是不?”
柳凝突地幽然一笑,“他回来了,他正赶着回来。”
料峭的春风从半支的窗子里潜进屋,轻轻的拂面而来,仿佛告诉柳凝,他正归来,他正归来。柳凝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她喊来应儿,“扶我出去。”
“小姐,你身体弱,夫人让你好好休息。”
“我要出外,去那树下。”柳凝抬起手指着窗外静静驻立的槐树,和当年一样的呼唤着她,她催道,“应儿,快!”
应儿扶着弱弱柔柔的柳凝来到槐树下,柳凝离开应儿,走近槐树,昂起头,从槐树里散洒的阳光落入眼里,“我等不到他了。”柳凝踉跄了一下,抓住树干,转身叫应儿,应儿上前,扶住小姐,柳凝微笑一下,他会永远记得我的,一辈子,我也一生一世的跟着他,天涯海角,我从来没有离开他,他也从来没有离开我。柳凝看见,一袭青衫如当年,在和风里飘起,他正轻轻向她走近。
天上的女子,毕竟永远是天上的,柳庄的人都说,柳小姐红颜命溥,上天将她收回去了。
何雨菡终于回来了,回到久别二年的柳庄,回到梦里牵牵绕绕不断的柳庄,他站在槐树下,竟觉得她的气息还在这里,等着来看他最后一眼,等着他带着她,从此不分离。何雨菡听见,从远处的八方村,传来相思树里的呼唤。他扬起脚下的风,走出了柳庄。
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七月初七那天,牛郎便会踏上鹊桥和久别一年的织女相会。所以那一天,是情人们相会的节日,在八方村,每一年都会在这个日子里举行一个盛会,盛会里的男女可以拋红豆给自己的心上人,以传情意,如果对方也中意于己,就会接受,那么,八方村将会多了一对有情人。盛会前夕,村里的族长会带领全村的男女推选来一位圣女,圣女就会在相思树下,为有情人祝福,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幸福长久,甜甜蜜蜜。
萍儿就是八方村推选出来的圣女,八方村还留下了一个传说,圣女在盛会上可以拋出红豆,神会用圣女的那颗红豆找出八方村的圣子,圣子就会是圣女将来的夫君。
萍儿一身红装,轻俏的站在团团燃起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圈的篝火中,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参加了这个盛会,田野里,响起阵阵的欢呼,“拋红豆了!”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于是人群里沸腾了,萍儿盈盈含笑的瞧着年轻的男男女女们,拋红豆,传情意,心里也跟着荡起无比的幸福,她脑海里闪出了一袭青衫袂袂飘逸潇洒的影来,“谁是圣子呢!”又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叫了一声,于是,所有的人都望着萍儿,萍儿带羞含惊,脸早已被篝火映得通红。
“萍儿,替大家选出我们的圣子吧!”人群催促着。看来,人们都想知道咱们圣女的意中人是哪方神圣呢,“是啊,萍儿,拋出你的红豆吧!”
萍儿掌开手心,那颗小小的,红得可爱的相思子,八方村的男子们凝神凭气,萍儿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犹豫间,有风起,于是,她扬起手,向夜色如水的空中拋下了这一颗红豆。她听见人声鼎沸,“圣子是他!圣子是他!”,一会儿,有人大叫起来。
萍儿走到人群中间,渐渐的人群里,静下来,人们的眼神跟着她,拨过人群,萍儿不由得惊呆了,一袭青衫的何雨菡如同从火光中走出来一般,身后的光晕包围着他,萍儿走近,讷讷的喊,“是你?”,何雨菡盯着手里小小的相思子,兀愣愣的说出两句话,“相思一点,柔情千万,天上人间,永难相忘。”,萍儿瞅着何雨菡,见他魂不守神。
“大家看啦,圣子出现了!”人群围了过来,萍儿拉过何雨菡,柔声的对大伙儿说,“诸位,圣子已经出现了,现在请大家开始尽情欢歌好吗?”萍儿话一落声,人群中有男子高声唱起来八方村村民自己的山歌:
“我把一颗相思子勒───丢给心上的妹子哎──”
于是众位男子应着唱:
“丢在妹子的心里哎,盼它,盼它生出了根,发了芽───”
姑娘们也跟着唱:
“我说哥哥,你莫急哎,只要是相思的种子,哪里都能生根勒───”
女音合声应:
“哥哥,你莫急莫要急,相思的种子,哪里都会生根──”
男女合唱:
“等到七月初七,天上的牛郎织女,鹊桥会,鹊桥会,地上我和妹妹(哥哥),结相思,结相思,拋下一颗相思子,结来一生长相思……”
歌声一阵比一阵的响亮,在整个夜空中环环绕绕,萍儿拉着何雨菡悄然的从欢声歌舞的人群中走开。
(五)
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呜。
黄昏,斜阳。
衣袂翻起了飘泊在风里的沙尘,何雨菡夹了下马肚,千里马便在风里疾行了起来。把八方村,把萍儿远远的拋在了身后。
天涯,星空。
静寂的夜里,风作伴,风中他听得见,那遥远的祝福。不管多久,不管多远,他知道,漂泊的天之涯,他永不孤独,凝儿在风里,在云里,在身边。还有,相思树下,来自圣女的祝福。
盛会结束的第二天,萍儿牵着八方村里的那匹千里马站定在何雨菡的面前,她认真的说,“雨菡,这匹千里马是八方村最好的马,我送给你,来日里,它会陪着你,一起天涯海角,现在,你就可以带着它离开这里。”
何雨菡不知道萍儿的用心良苦,他更不知道,从柳庄离开,相思树里的呼唤把他一路带来八方村,他赶上八方村的盛会,看见圣女的萍儿,得到的相思子,却是代表和圣女结下琴瑟之盟。萍儿没有告诉他,因为萍儿那幺的了解他,他终是行人。
何雨菡不明其因,问道,“萍儿,我不明白。”
“等你明白,你就走不了。”萍儿低吟一声。
“我还是不明白。”
“当我不欢迎你这个‘过路人’好了。”萍儿盈盈一笑,催道,“上路吧。”
何雨菡拘束着,嗫嗫的说,“也行,今生我与飘泊同行,天边,斜阳外。好吧!萍儿!”何雨菡跳上马,向萍儿别道,“珍重!”
“等下!”萍儿情不自禁的喊住他,她走到马前,抓起何雨菡的双手,仰着脸说,“今日一别,他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雨菡!请接受我的祝福。”何雨菡见萍儿把额头埋曀进自己的手心,半屈下一膝,半晌,她抬起头,盯着何雨菡,“请你接受圣女的祝福,有了圣女的祝福,不管你在何方,在何地,在何时,都会有那幺一份最真心的祝福陪伴你,佑你平安。”
何雨菡感动着,默默的望着萍儿,此时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调转马头。
红豆空拋,相思空留,萍儿目送着何雨菡渐远的身影,也许他会在天涯的某一个星夜,想起她。记得圣女给他的祝福。
萍儿想的没错,何雨菡抬头凝视着满天的星星,他想,她一定现在很快乐很幸福的在天的那一边,或者和自己一样正和她的后代数着满天的星星,何雨菡从身上掏出二十年前在八方村盛会上偶间得到的那颗相思子,相思子光滑的表面上映着星夜的光,他想起那个相思的传说,那相思树下圣女曾怎样给过自己的祝福,他像每一天一样瞅着空中,仿佛眼前站着一个正听他倾诉的人,“凝儿,我们回家好吗?去看那一棵槐树,看看我们的家乡,看看影儿。”空气里似是那个侧耳倾听的人已经回答了他,于是,何雨菡牵着马,起身向着星星最远的地方走去,他的身上的青靛色的衣摆拂过草尖。
暮色沉沉,他回来了,从遥远的天边,从不知名的城和山,像当初一般一袭青衫垂地,掀起过往的轻风,把黄昏的残红飘动,槐花盛开了,香得很浓很浓。
全文完
二零零五年五月二十六落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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