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
大雨终于停了时候,爷爷的遗体必须入土为安。掩土的那一刹那,我听见父亲孩子似的嚎头大哭。我停止了眼泪,看见父亲花白的头发在初春的风里乱舞。那一刻,我发现父亲老了。
父亲在坟地哭那个我叫爷爷的老人。那是父亲的叔叔,爷爷的兄弟,从父亲六岁开始抚养父亲的爷爷。父亲的哭喊在我的心头颤抖。人老入天堂,是件白色的喜事。父亲却哭得伤天感地。有人劝父亲节哀。我说,让父亲哭吧。父亲一辈子难得哭上几回。听家乡的人说,父亲自己的父亲去世的时候还小,暴死在外地的芦山工地。年幼的父亲第一次当众痛哭不已,与此刻的哭泣有些相似。父亲几十年的人生历历在目,人不同,境不同,父亲,必须学会坚强。
爷爷所有下葬的程序完毕,我搀扶着父亲走在回老屋的小路,田间青翠的苜蓿亲切地吻着父亲的脚,仿佛当年父亲当兵探亲回家的那条老黄狗,摇着粗大的尾巴,在村口迎接着年轻英俊的父亲。
父亲哭累了,我以为父亲会疲惫不堪。父亲拒绝了我的搀扶,眉目居然有丝微笑,回头望了一眼爷爷的新坟,安祥地走在家乡的田梗上。
风翻起了父亲的衣襟,涩涩地响。初春的阳光虽然温柔,但还是有些阴冷。父亲遇寒咳嗽起来。
爷爷的死去,对父亲是一个打击,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去了父亲的一块心病。爷爷在天堂的一端慈祥地俯视着父亲。但父亲君老臣也老,爷爷在天之灵再怎么和善,父亲,如晚归的夕阳,日益暗淡下去。
父亲病了。
父亲一生不信教,也不信迷信。
但父亲最近被睁眼的算命先生算计,说是父亲从五十六岁开始走天罗运。父亲久病乱投医,医药不行,请法事看相看风水。用迷信的方法治疗。我们做儿女的不反对。看父亲臃懒的身子,只能由他那样折腾。心中暗暗祈祷父亲能在这位仙人的指点下病痛灾难彻底消除。
古人说男怕天罗女怕地网,在人的命运里,男人走天罗运是背运。因此,父亲早几年前开始生病。
早几年父亲被检查出得了糖尿病。一种不能根治的富贵病。父亲是穷苦人出生,怎么会得那种望而生畏的富贵病?不公平的命运。
不知道上帝扫视人间的时候,怎么会斜了眼,让灾难和困苦无数次降临在父亲身上。
其实,我知道父亲五十六岁那年的病痛,起源于父亲响应地方政策提前离休。为了迎合让年轻人走在前面,工作队伍必须年轻化。父亲所在的单位队伍年轻了,工作效益并没有发生日新月异的改变,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在家的一个月,父亲就被查出得了糖尿病。
那也不是一种可怕的病。虽不能根治,但可以控制。病人的心里因素和精神治疗占据着病愈的重要指数。父亲一辈子勤劳善良,终究换不来幸福安康的老年。
父亲去年6月骑电动车摔了交,头部做了手术,留下了头痛头晕的后遗症。加重了父亲的病情。糖尿病各种综合病症给父亲的身体带来了深深的痛苦。
父亲一日三餐,吃的药比粮食还多。父亲吃药的时候我远远躲开,我怕看见父亲吃药时那充满希望而事后又深深失望的眼神。
父亲的积蓄越来越少,思想包袱越来越重。父亲的工资刚好维持医药卫生费用。虽然可以报销一部分,但去年住院的费用保险公司理应承担的部分至今没有明确答复。父亲常为那事着急叹息。我说,你就当你生在农村,不可以报销医药费用。最起码,现在还有个盼头。再说,你的积蓄不是为了防止生老病死,还为了别的什么?每每我这样安慰父亲,父亲会不出声,只是叹息。
我怎能不知道父亲叹息的无奈和痛处?
弟弟和弟媳没有正式的工作。虽然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所谓的正式工作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但父亲担忧他们日后的生活保障和医疗保险的事情,只要一提这事情,父亲就会叹气,叹长长的气。父亲总会责备自己,仿佛,弟弟的工作是因为自己做父亲的失职。因为弟弟最后一次转正的机会错过在父亲出差西安的路上。其实,那不能怪父亲。只能叹命运对弟弟的捉弄。弟弟因专业的不对口,考试差了一分而痛失了最后一次机会。
弟弟是乐观的。虽然不是正式职员的待遇,但做着正式员工的职位。这让父亲稍微有些安慰。但我知道父亲是不满足的。他的思想,只要轻闲下来,便会想着弟弟工作的事情,他的头会更加疼痛。我心痛,但不能问父亲为什么。甚至,不能多安慰父亲。因为,心病,必须父亲自己医治。父亲知道这个原理,但总是自我不能控制。
父亲象个孩子。
父亲最骄傲的是有了“龙”的传人。刘氏血统有了延续。三姊妹每人生育了一个儿子。这是父亲一辈子最自豪最骄傲的事情。
我是老大,当父亲抱着刚从产房出来的儿子时,眼角涌出泪花。蝻蝻道,我将来也会有这样一个乖孙孙。父亲,执意不让儿子叫父亲爷爷,尽管现在的城镇,孩子叫外公也一样叫爷爷。因为父亲坚信,自己会有叫爷爷的人出生。
弟弟生了个男孩。先天性营养不足,父亲抱着象小老头一样哒啦着头皮的瘦瘦弱弱的小婴儿,含着泪花说,将来会长漂亮的,会的,一定会的。父亲,我生平第一次听父亲说那么文雅而艺术的字眼——“漂亮”。后来的日子,弟弟的儿子真的长漂亮了,不再是弱小的小男孩了。我想,得益于父亲的诚心。
妹妹的孩子从产房抱进婴儿房包裹的时候,妈妈哄父亲,梅子生了个丫头。父亲两分钟没有说话。叹息道,哎,梅子三姊妹中命最苦,老大老二都是儿子,怎么就她一人生了个女孩呢?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我轻声责备的母亲不该哄父亲。父亲知道真相,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啊,我真幸福,三个男孙孙。
其实父亲并不是重男轻女。在父亲的心里,男孩是撑起天空的支柱。冥冥中,父亲希望我们三姊妹都要生男孩。那是父亲的愿望,他们那一辈的心愿。
父亲老了。父亲病了。父亲更多的时候害怕孤独。象孩子一样喜欢热闹。
因此,每逢周末,父亲的家会非常热闹。父亲看我们吃光他做的饭菜,会非常高兴。这是父亲平时唯一忘记皱眉的时候。父亲,看着追赶的孩子们,欣慰地笑,有的时候,会参与他们的行动。但往往不超过三分钟,父亲因为头晕,会扶着椅子坐下来。看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玩闹,虽然身体不舒服,但还是坚持微微的笑。
父亲喜欢我每周给他带零时食回去。我的父亲接替我给他买的食品时,回想起我的当年。我也是那样盼望着父亲回家,习惯性望着父亲的口袋,看父亲掏出我等候已久的礼物或者零食。在那个时代,父亲一周一次的回家,是我幸福的盼望。父亲工资不高,但总是能变戏法一样给满足我的等待。
如今我和父亲换了位置。父亲享受着女儿的爱心,天真的笑。逢人就说,我菊子给我买的水果,我梅子给我买的衣衫。我听父亲的邻居对我说那些,我偷偷的哭,哎,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我永远的父亲。你老了,我希望你能安享天伦之乐。我们爱你。我们也知道,你一样爱着我们。
什么时候,我的白日梦能够实现?——我的诗歌变成了金钱,给父亲买一个疗程的高压氧,据说,那样可以让父亲多活十年。
本文已被编辑[轻轻走来]于2005-6-18 20:06:3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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