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洪秉青的美术老师姓刘,当初也是师校毕业。排骨胸、水蛇腰、没屁股。梳着大背头,油光水滑的,苍蝇上去闪断腰,蚂蚁也得拄拐棍。这老师颇有能耐,不仅镇上有名,附近三乡五里也远近知晓。这不,在街上喝醉酒回来上课了。醉眼惺忪,三步一摇两步一晃的进了教室。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说些啥。你还不能笑,班上有个训练体育的小伙子,也不知哪儿得罪他了,让他给叫到外面,一脚蹬踏在前胸,学生的身体撞在树干上又反弹回来。他自己逗趣活跃课堂气氛,可有时又说人家太放肆,要动手打人。这就常常让大家觉得哭笑不得。好在每周只有一节,大家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这老师曾为人家做广告牌,还专门勤工俭学在乡下塑菩萨挣钱。这样做是因为“生活得钱,学习得钱!”可是一年下来,却并没有攒下几个钱。这人好酒,为了套近乎攻关,钱都跑到镇上馆子里去了。回来上班后,就深感人心叵测、世事变迁,大有沧桑落拓之感慨了!对外谈起这事,他说:“那有啥?关系是拉在那里的,以后有什么事情要做了,还不得找我?”这有形的东西转化成为无形的资产,你还不得不说声佩服。
老师要打学生,可是他也离不开学生。平时在馆子里喝酒,与人结下梁子,一出校门就担心挨打,又尤其是夜里的出行。他女朋友在小学教书,常常夜里过去。于是在干瘪的屁股上挂上一把菜刀,再叫上五七个学生,一行人大摇大摆的穿过漆黑寂静的街头,再翻围墙进小学。
离不开学生的另一点,是他的不甘寂寞。随时要找几个学生辅导辅导,收点费用那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大家不要忘记他是一个专业老师,还是挺不错的专业老师哦!寒假期间,就又组织了一次培训,学校不让办班,队伍就拉到乡下去。冬天景物萧条,水库上面寒光闪闪,到处的颜色都显着灰蒙蒙的。洪秉青分辨不出色彩,没法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画。老师示范了几笔就跑开了,剩下那一个个的在那里发愣。
酷暑季节,老师要带着大家去市里参观画展。到了那地方,老师和一个女同学就不见了,大家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又回来。展出的画真好,同学们都快傻眼了。老师说,这也不全是学生的作品,肯定有好多老师的代笔。下午大伙儿去某个风景胜地游玩,于暑气蒸腾中倒也显出一派清幽,可大家尚未从打小就相处的天然环境里解脱出来,总感到这人造的氛围暗藏着某种不安定。于是也就不能全身心地投入,洗出来的照片上,人人都晒得黑黑的,绷着张马脸。
专业考试前不久的某个晚上,行将毕业的洪秉青等四个还在桉树下的教研室里加班,练习着静物写生。燥热的暑气还没完全散,小小的空间里蚊虫飞舞,不时发出的拍打声更增加了心头的烦闷。这个学期,他们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白天学习文化课,中午也不睡觉,用来练习绘画,晚上一般也要到十二点才睡。学习上的你追我赶让大家几乎是孤注一掷了。很多的中等生挤到了前面,像洪秉青这样的尖子被排挤到了班上第八名。老师回来了,不知从哪里喝了酒,喷着发酵的气味,晃荡着上体进了教研室。环视一周,对着其中的一幅习作就发火了:
“谁的?啊?深入刻画是全部都加黑吗?啊?你们都什么时候了,连这个都还不晓得……”大家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当洪秉青考出的第一次第八名出现时,正好学校里举行了毕业班的家长会。会上洪汝魁面色凝重,大会刚刚结束,他就找到班主任,几近语无伦次地了解着洪秉青在学校里的表现。班主任胖胖的,戴着近视镜。他一脸茫然,边摇头边叹息:
“想不通啊!你说他不努力吧,成天比谁花的时间还多。提问也很积极;从不拖欠作业;和同学关系处得也不错。表现蛮好的!这娃娃……”
洪汝魁一脸的愁苦相,焦急起来,嘴角很惋惜的“吱”了一声。就像病急投医一般,问道:“那,李老师,你看——难道就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吗?”
李老师没回答这个问题,推了推眼镜儿,继续说:“成绩刚下来时,我就找他谈了。原先我估计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拖了后腿,他只说没有——找不到关键所在,这就麻烦了……”老师说完,也感头疼!
洪汝魁自言自语般的说:“他们说麻醉药有影响,当初我还真不信……”
老师眼里闪过一丝狐疑:“什么麻醉药?”
洪汝魁轻轻撩起儿子肚皮上的衣服,露出一条巨大的有如蜈蚣般突起的伤疤,讲了从前的事。李老师听着,爱怜的看着这个曾经是那么倔强的孩子……
那周回到家,父子两人坐在小屋里。洪秉青知道老父亲要说什么,只是不知道这次是那么的令人难忘。洪汝魁先是忆苦,从当年的成绩很好说到最后的无法就读。再说到升学的重要性:
“咱农村娃,没其它的路好走,只有考学这一条路……”
洪秉青一直焦躁的等着父亲说“听到没?下来一定要注意呀”之类的话,以便早点结束这场并没有多少实质性内容的对话。可是看样子洪汝魁并没有立即结束的意思。
他接着说:“我和你母亲,这几十年来在农业社,很辛苦的支着这个家。真的不想继续再这样干下去了!我们老了,往后耕也耕不动,耙也耙不动了。农业税收那么高……你看嘛,每年地里的收入,都只好全部上缴,余钱只能从副业上去找——我和你妈,每次到大队给猪打饲料,路上都要歇息好多回……”
洪汝魁长叹一口气,肩背下沉,将头仰起,喉结和下巴向前突出,像写着一个大大的阿拉伯文的“3”字。洪秉青忽然发现,父亲真的老了。岁月的霜刀无情地将他进行剃度,脑袋顶上的头发逐渐脱落了,还不断向着周围蔓延。成天的劳累无语,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无庙可归的和尚。紫色盆地的风尘,一次又一次地扑打着他的面门,让那表面的颜色逐渐深下去,让支撑着面皮的肌肉,逐渐失去紧绷起来的自信。使他在刮掉脸上的胡子茬时,不得不一手拿刀,一手按着脸,帮忙绷紧它。那阵势,真的很像剃头的老师傅在紧绷起来的帆布条子上磨着剃刀的口子……母亲发体了,她的脚打小缠过一段时间。虽然被及时解救出来没有成为三寸金莲的尖尖脚,却是趾尖内敛,趾根部的关节向外突出。找遍这世上似乎就没有一双合脚的鞋,只好自个儿做。走不得远路,负重走路脚就疼……
洪汝魁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也没有更好的实在一点的办法来帮助儿子提高自己的成绩,因为他也只是个几十年前的初中生。他们父子俩的情况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当初他用一点时间就能做到的,洪秉青不知要付出多少的努力和汗水才能达到啊!
话不多的人,说的每一个字,都能顶一个鞭炮的炸响;每一个稍稍带点责备的字眼,都能抵一根荆条的抽打。洪汝魁似乎没注意这个。自从队长的担子交卸以后,他的不被人注意的历史就开始了。人们偶尔遇到他也叫“队长”,可他知道,那只是个象征性的称谓,并没有多少实质上的意义。再加上洪秉柏和洪嫦的情况成了那样,由此他竟错误地推断出:在孩子们眼里,他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了。于是他将生活的艰难一样一样的罗列出来,将造就这艰难的简单原因一一分析展示出来。就跟洪秉青的祖父祖母当年为了阻止他上学所采取的“唤起同情心”的方式一样。历史的不断重复上演也是人类能不断进步的诱因啊!
洪秉青需要的帮助不是这些!他要的是提高成绩的方法。在学校里,由于经常的加班,长时间地伏案学习,搞得背都有点驼了,眼睛看人都眯缝着。可这些方法没人能给他,自己的父亲甚至都曲解了自己……父亲讲的越多,这种误解就越是显得厉害。脑袋和耳朵里轰隆轰隆的,他终于忍不住地抽泣起来。双手抱头,说出了自己长这么大,对着父亲的第一句忤逆的话:“爸,你……不要逼我……”
洪汝魁愣了一下,接着竟老泪纵横,呜呜咽咽的说着听不太清楚的话。洪秉青从没见过父亲哭。多年来,他的父亲就像一座只会劳动的大理石雕像。尽管自己已经成型,无法再变了,可如今,为了让那些从自己身上掉下去的碎片们,能成为更有价值的造型,终于忍不住抽搐起了坚硬的脸孔,流下了淤积已久的泪水。父子俩在会客厅里换了一种方式交流。只有眼泪这种弱者和善良人的专利,才能将他们各自心中无法表达的委屈和无奈,彻底的表露出来啊……(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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