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是一个女子,平凹村一枝花,可惜家里穷得叮当响。顶上两个哥哥被前些年的打工潮接连卷到南方城市。大哥寄了两次钱回来,还没派上用场就工伤拖着一条腿回来了。第二年,二哥也没了音信。
家里除了债务就只剩烟花的美貌值得炫耀了。
当美貌也成了家里的宝,爱情就是奢侈品了。所以,那天当大志把她送到门口的榕树下时,烟花叫大志以后不要再来了。大志追问原因,开始烟花沉默,问得急了,烟花甩出一句:谁叫你没钱!
直到大志狂怒的脚步消失很久,烟花还定定地站在榕树下。夜风吹来,榕树细小的叶片纷纷掉落,擦过烟花的脸、眼、嘴唇,烟花觉得落叶都是从心里飘出的,一颗心盛满凋零的声音,陡然空了。
回到家,家里的气氛更压抑。过早衰老的爹坐在火炉边,抽着自制的烟卷,每吸一口都好象要把烟吸到贴背去,那种狠劲是大哥残废回家后才慢慢养成的。对面掩在门背影里的大哥要是没有眼睛则比背影更象背影。又和大志出去啊?!当这句话从背影里阴阴地窜出来,烟花吓了一跳,甚至觉得背部也泛起一阵凉意。
烟花沉默,这个家早对她和大志的爱情宣判了。这是命!烟花感觉榕树的叶还在簌簌地落,象破旧的木床在每次转身中无奈的呻吟。
这一夜,烟花没有睡,脑海里放电影一样从开档裤到上小学,到辍学出来务农,到现在二十一岁,大志的身影贯穿始终,好象已是个人历史中抽不掉的一部分。可是今夜过后,他就是他,我就是我,象门前门后两条河。烟花幽幽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从今以后,这月亮也分两半了。一半落在屋前的河,清亮地流到别人家,一半掉在屋后的河,越流越小,消失在无人的山凹。
天亮了。满眼血丝的烟花照样挑起一担肥下田去了。经过村口,大志木桩样站着,象要把谁吃掉。烟花埋下头,绕了过去。绕了半天,那个树桩还是竖在面前。
烟花!大志叫。烟花没应,大志再叫,烟花依然不开口,好象娘生下她时就忘了带上一张口。
烟花——大志由怒转悲,几近哭泣。
烟花低着头,绕了过去。这次真绕过了。烟花觉得心空落落的,她想他为什么就不再固执点,如果就那样绕一辈子她也是愿意的。她听到大志的脚步,敲着她空落落的心远去,仿佛那棵大榕树最后的叶片唰地全黄了,全落了。
大志再没出现,烟花也变得守家了,除了下田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爹和大哥的脸上舒展多了,倒是娘好几次晚上来到床头,想说什么,又无言地离开。让烟花觉得自己还是有人疼的。
平凹村建工厂了,还是港商投资的。那个港商烟花见过,工厂征的地时烟花家的田几乎全给征去了,为了征地费的事他来了他们家几次。每次他都眼直直地看烟花,烟花就把征地费一个劲地提,还附加到工厂做工的要求。工厂是搞铸造的,主要招男人。
工厂建好了,烟花家拿的征地费比谁都多,几年的债务还清了,烟花还进了厂,先是做饭,后来当了出纳。
没有了地,一家的开销全靠烟花。烟花除了当出纳,后来连仓管也揽了来做。仓管要值夜班,她常常在仓库边坐到天亮,看着月光把一厂黑亮的铁照得反射出寒冷的光,她感觉那些光象网,把自己一生都牢牢地罩住了。
那个晚上,刚下过雨,没有月亮,只有雨浸泡出枯枝败叶腐化的味道。烟花依然坐在仓库外,没有月亮,她就看着黝黑的天空,冀望着月亮会在她的守望里穿破云层,穿破黑暗。
脚步声响起,把腐化的味道一阵一阵往烟花鼻子里赶。是那港商的,因为之前他也曾在夜晚来巡查,或者用他的话说是来慰问过烟花。烟花没有惶恐。她知道有些事要发生是无法阻挡的,阻挡也是徒劳。这是命。
工厂宿舍旁边圈起一块地,很快一个带花园的小楼房就建起来了,在一村的平房里,象错入鸡群的凤凰。
村里的人传言烟花要做厂长夫人了。安上假肢一拐一拐走在村道上的大哥满脸笑容,他也要做新郎了。
那天鞭炮响得象要把整个村子掀掉。娘含泪把烟花送到门口,扶着烟花的手打着颤,一直不放。烟花把娘的手放下说:我这是去享福呢,娘你就别担心,快去喝儿媳茶吧。娘进去了,烟花看一眼那个港商带回来的四川妹,即将成为她大嫂的女子,好象进行一个交接仪式。从此这个家有了接班人。烟花暗暗叹了口气,跨上了来接她的汽车。
住进小楼的烟花不做出纳,也不做仓管,专心做起少奶奶来了,闲了就看电视、看书。港商另外请了出纳和仓管。新的仓管爱吹箫。每天傍晚,低徊的箫声都准时响起,把沉寂的乡村推远,只留着月色、花影和虫鸣。
烟花很喜欢箫声,她觉得箫声象一个人在倾诉。在箫声的倾诉里烟花会忽然翻出记忆里某个片段。
有一个晚上,月色很好,港商出差去了,烟花百无聊赖。当箫声响起,她自然地顺着箫声走下小楼,走向工厂。
在离仓库几米处,烟花站住了。吹箫的人原来是大志。他也看到了她,他没有放下箫,只是换了个曲子。箫声象从地上浮起来,柔柔软软地缠住烟花,让她连举步的力气都没了。箫声越绕越紧,越响越近。当它轻轻颤尽尾音时,大志已立在她的面前,象平地突起的一堵墙。
烟花,跟我走!大志牵起烟花的手。
不——烟花拼命地摇头,手却没有抽出来,她感觉熟悉的温暖正从手臂被握住的地方慢慢传遍全身。回去!回去!一个声音在脑里命令烟花。可是烟花的脚棉软无力,徒劳地举起却迈不开步,只有把头摇得象停不了的钟摆。
烟花!大志一把抱住烟花,把嘴压了过来,烟花感觉一阵酒气扑面而来。不——烟花一把推开大志,飞跑向小楼。
关上门,烟花还感觉一颗心跳得象随时要跃出来的野兔。
那一夜窗外的箫声响了一夜,象永远呜咽着奔流的河。烟花的心也跟着流到很远很远,远得只剩一根无奈的线,牵着一夜心跳。
那以后,烟花再没去过工厂。甚至当她知道港商在香港有个和睦的家庭,她很需要找个地方或找个人发泄的时候,她也只是绕过工厂,到了娘家屋后那条河。
港商没有作多少解释,烟花也没有纠缠。娘家的日子越过越好,盖起了新屋,大哥大嫂还开起了个小店铺。
箫声依然每夜响起,曲调更加忧伤。
一个晚上,洗完澡躺上床港商注意到了箫声,说:这人咋就不吹点欢快的曲子,哭丧样,明天炒了他。烟花说,忧伤不更衬出我们的幸福?港商大赞烟花有水平,然后兴奋地爬上烟花身上。两颗泪珠从烟花的眼里无声滑出,散在箫声里。
日子象锅里的铁水溶了、冷了,倒在模具里朔成各种形状,然后一批批被车拉走。烟花觉得每天都是一样的,连季节也没了变化。人就在这样的重复中消蚀了生命吗?
她渴望改变,甚至渴望破坏。有时候她看着工厂的棚顶,会突然冒出炸毁一切的念头,仿佛还看到自己血肉的碎片在空中飞,有种撕裂的痛快。
改变真的来了,而且突然得象没有预告的地震。港商的正牌夫人和儿子杀过来了。烟花被打得遍体鳞伤。工厂撤了,小楼空了。港商象梦境突然消失了。烟花坐在空空的小楼里,对着一片镜子的残片,搽脸上的伤痕。
连箫声也没了。烟花突然觉得自己象掉到命运的黑洞里,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抓不住。其实箫声在早些天就没了,只是那时她不很在意,现在,当她经历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后,当她看着眼前的世界变空的时候,她才感觉没有箫声的黑夜是多么空洞、死寂。
爹和娘搬进小楼来住。娘家的新屋给了大哥大嫂。小楼的花园的花被娘拔掉,都种上了菜,还养了鸡鸭。热热闹闹的又有了生活的气息了。
娘说,烟花,去找大志吧。烟花苦笑着背过身去。
那天,唢呐从远处向村子走来。是大志娶亲,新娘是邻村的。烟花站在楼上,一直把迎亲的队伍迎到眼前,再送到村子里,直到什么也看不到。象再次完成一次交接仪式。
大志也成家了。烟花舒了一口气,眼泪浮上了双眼。
傍晚,圆月无忧地挂上天空。烟花漫步走向废弃的工厂。
一阵箫声响起,象一根绵软的红绸甩向村庄的某个角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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