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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进行着。祖父祖母还是那样的磕磕碰碰,好在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生活的分工将他们尽量的自然分开,每天只有吃饭时才能扯上几句,那时祖母虽要找茬儿,祖父却要忙着吃饭,顾不上跟她说话。这倒也省去了诸多劝架的麻烦。祖母有一次的闲话倒引起了家里人普遍的反对。
大家也是正吃着饭,祖母不吃,双手团着围腰,肩膀靠在饭厅的门框上,眨巴着老眼看大家消灭着她的作品——蛋汤炕馍。看到桌上气氛沉闷,祖母便唠叨起来:“晓得宋卫东那狗日的,跟王婆娘有好多缕不伸展的哦……挤眉弄眼的!一会儿又是跟廖群英,一会儿又是跟黄婆娘的……”
洪汝魁牙床的咬合速度慢了下来;洪家老爷子干脆将眼角转向了最里边的墙角,顺带着侧过身去,这也是洪秉青的祖母平时用来表达对老爷子的鄙夷常用的形体语言;洪秉青的母亲三下两下将嘴里的馍团到一旁,鼓着半块脸朝着老太说:“说啊,说啊。最好到外头大路上去说,让宋卫东和那些婆娘都听得到!”
自从最近被提为村里的妇女主任,领上了误工津贴,这妇女主任在家也敢说话了,也敢做事了,说话办事也都认理儿不认人了。毕竟,家里现在的官儿就她一个啊!
老太太本想活跃气氛的,没想到闹个没趣,只好讪讪地将话题岔开。眼看着实在岔不开了,便将气撒在老头身上:“洪老狗日的,还要饭不?早上还剩着一大碗……”
王婆娘是刚嫁过来的媳妇,住在对面山上。她男人在外帮人开车,长年不在家。廖群英就住在石亭子那边的院里,黄婆娘则住在宋卫东家附近,这后面的两个女人,男人却是都在家的。
祖母说的或许是实话。洪秉青就曾经看到过一回:宋卫东在打长牌,对面站着那姓王的小媳妇,叉着丰腴的腰,嘴里露出两颗门牙,低眉下眼的看着,笑嘻嘻的。宋卫东出完一张牌就浑身抖动着,打量一周桌子上的对手,再顺带着盯那婆娘一眼,也笑嘻嘻的。有时还抽空朝她挤挤眼睛,顺便再左扭右扭着,换另外半个屁股上凳子坐坐。或者再故做兴奋的肯定地说:“这张牌没有人要得起!”那浑身没地方放的神情,就跟小孩子一样!
队里不久通了电,家家用上了电灯。后来由集体出钱,买回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机放在队长家里,每到晚上七八点钟,大家就带着椅子慢悠悠来到宋卫东家,在院坝里坐下,吸烟,看节目。广告大家不爱看,管它叫“狗皮膏药”,新闻也不爱看,足球也不看。这几样都离生活太远!
大伙儿最爱看的还是《霍元甲》,那里面的情节常常整得人们眼泪花花的。不久又放起了《射雕英雄传》,人们的业余生活就又有了寄托。洪秉青这阵子赫然发现了一件事:宋卫东的大女儿宋巧儿,怎么跟黄蓉(以后他知道那扮演者叫翁美玲)出奇的相象!以后再看到年龄相仿的宋巧儿,洪秉青的感觉就怪怪的,脸上有点发热,还手足无措的呢!
当然也有人不是为了看电视而来的,富伯就是这样一个。他一辈子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个子高,走路慢吞吞的,好象有什么病,说话做事都有气无力的。他永远不会跟别人争座位,人家叫他让一点,他就给让一点;小孩子说他太高了,只能看到他的后背,他就干脆坐到了最边上。有一次,洪秉青路过那儿,趴在他的膝头上看了看——零度角,什么也看不见!
洪秉青的小学时代就快要结束了。想起来也没什么值得回忆的,村里的学校建在遥远的山腰里,山下便是河,简陋的校舍只有两间教室,每个教室里容纳着不同年级的两个班,那时叫做“复式班”。起初还没有男厕所,男生解手就在旁边农户的敞口茅厕上。女生厕所也只是个小棚子。男女生一打仗,男生往往要跑向那敞口茅厕,一到半路女生便转身回来,不追了。
正式的厕所后来终于修好了,砖墙瓦房,男女各半边。有一次大家下课,男生都不进那厕所了,前面的几个只在那里捂着嘴笑。后来,从那门口出来一位太婆,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边走还边系着裤腰带。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复读开始,洪秉青好象觉得那算盘也不是什么高深的玩意儿,他原本什么都懂的。他还曾代替老师给自己的同学上珠算课呢!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区里举行珠算比赛,白老师要他参加。同班还有一个女同学,父母都是老师,也跟着他一起准备着去参加比赛。区上的比赛一下来,洪秉青得了全能冠军:除法第二,其余的全是第一。这下可乐坏了洪秉青,在那么多同学里头,他不比别人差!学校的广播上也很长时间播放着这消息,数学老师的丈夫——他们的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兴奋的声音让“洪秉青”这三个字在学校上空飘扬了好长时间。
洪秉松毕业的那个暑假时常在外面跑动,家里正忙时他也回来做了几天,做完后就又跑了。洪汝魁也跟着出去跑了几次,对外只是说帮着儿子搬东西。洪秉青有次在门口听到母亲和父亲在闲谈,声音小小的。母亲后来竟大声嚷了一句:“那么小,说什么婆娘……”父亲好象是瞪了一眼,妇女主任就不说话了。洪秉青想,敢情是谁要给大哥介绍对象了吧!大哥那么高,早就应该成个家啦!
洪秉青小学毕业时,也正是他哥哥洪秉松到市教委工作的那年。没什么级别,办公室的办事员。就这,还是仗着未来的老丈人的面子。好在洪秉松本性踏实,一早起来就打扫地板、擦窗户什么的,一直就呆在了里面。
洪秉松的女朋友个子不高,矮矮胖胖的,五官还端正,也戴一副眼镜儿,穿着萝卜裤,一副城市人的时髦派头。后来他们结婚、买房、生孩子,在单位里太冷,就把孩子带到乡下来过冬。在石亭湾坐月子期间,哥嫂还发生了矛盾,这倒是洪秉青一直都记得的。
洪汝魁曾经要求将洪秉柏安置到个单位,洪秉松也照着办了。起初让他在乡里小学代课,以后再说转正的事。可洪秉柏压根儿就耐不住那寂寞,三天两头的往家里跑,又是太辛苦,又是工资太低了,弄得洪秉松也没办法,只好由着他。
洪秉青读初二时,洪嫦都快高中毕业了,洪秉松事先和她还有舅舅交流了看法,知道她也不想教书,也就由着她了。洪汝魁眼看着越到后头的越不成器,不禁暗暗着急起来。他想着,再怎么也得把最小的洪秉青给培养出来啊!
好在洪秉青的文化成绩本身并不差。初中一二年级他就得过至少三次全班第一,一直也在年级的前一百名内,这样的成绩要考上中师中专可没绝对的把握。洪秉松决定,让最小的弟弟改学美术,以后走艺体师范学校这条路,这把握最大。而且毕业后还可能分到初中,要再提高一下学历,到个高中也可以的。洪汝魁也表示赞同。因此,初中二年级一开始,洪秉青就得到了美术老师的格外器重。
在这期间,洪秉青的祖父去世了。家里人为了他的学习,没有告诉他,也没让他回家。洪秉青对祖父也只有感激和可怜:不识字,看到洪秉青写在纸上的字就很羡慕,满脸的皱纹都笑得弯弯扭扭的,说:“看我青儿这字写的哦!”言下不无自豪之意!
老人对“字”或说对“文化”的感觉是神秘的,甚至达到盲目崇拜的地步。带字的纸张是不能擦屁股的,擦了就会瞎眼睛——只能拿去烧掉。或许,正是在这种遥不可及的神秘感觉的驱使下,他们当初才阻挡了洪汝魁的继续求学之路!
不管什么样的过错,与老人赎罪般的艰苦劳动的一生相比起来,也变得轻如飞尘不值一提了!让石亭湾的人大感意外的事情,也随着老人的死而出现了!
下葬那天早上,石匠带着挑选好的动土的人一起,刨开了活人墓的左半边。移去那上面的盖板后,惊讶的发现墓室正中间,有一个沿着纸钱灰的,蚂蚁绣成的图案:一个将军,旁边是一匹马,只有将军的左腿还没完成。人们就叹息,要是这老头再晚死半个月,这图案就完工了啊!(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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