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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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二的人马疾奔了一个多时辰,前锋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前面那群散漫不羁的队伍。陶二将人马一分为二,小股人马由冰姑带着,继续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距离跟在后面,其余的大部分人马由他率领离开黄土大道,翻过眼前的坡地,尽可能的沿直线行进,会合前方应召而来的人马,进入伏击地点,
太阳灰蒙蒙的泛着无精打采的白光,宁老七的队伍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懒懒前行。直到一条蜿蜒的河道出现在他们面前,河面上有潮湿的气息随风吹来,凉爽才让他们的精神略为振作了些。河岸的这面是一道缓缓的斜坡,从沟豁纵横的高塬断崖延伸向河道,河的对面是一片开阔的旷野,极目望去洛神寨的寨墙隐约可见。他们顺着斜坡走了一袋烟的工夫,找到了渡河的石桥。人马歇了下来,宁老七当先走向河堤,士兵们也纷纷跟着跑到河边喝水。
眼见洛神寨近在咫尺,崔二的脸上渐渐焦虑重重,他忍不住不时的看看雷泰的脸色,试图从他的神色里寻觅到一丝可能的宽慰。雷泰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直到走到河岸边,他隐隐觉得这里倒是一个最佳的伏击地点。他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出现。
当枪声响起,众人惊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只有三个人最先明白过来。一直贴在雷泰身侧的那个萎缩汉子闪电般伸出手,一把扯住雷泰身上的另一个绳头一拉一抖,那条一直紧绷绷如蛇一般缠绕在他身上的绳子霎时松散滑落开来。双手得脱自由,雷泰精神一振,他虎吼一声,伸手一抄绳索,翻手回扯,还在茫然四顾、不知所措的韩冬子踉踉跄跄的被拦腰扯的倒惯回来。雷泰五指分开擒住他高粱秆般的脖子,倏然发力,韩冬子的倭瓜头颅随着脖颈上那只铁手的一捏一转,随即就软塌塌的如一摊稀泥砰然倒落尘埃。同时,崔二拔出腰间的两枝枪快步向他靠了过来。
宁老七回过神来,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提着枪狂喊道:“先给俺做了那刀客!弟兄们……”
来路的那头冰姑的人马已经清晰可见,斜坡上传来震颤人心的枪声,雷泰斜前方一个士兵刚笨手笨脚地摸起斜靠在椅旁的枪,后脑勺就猛的挨了雷泰飞步赶上的一拳,当场软瘫萎地。雷泰折转身去接崔二递过来的枪支,脊背上就狠狠的挨了一脚,身后那人猛扑上来,两人扭作一团,在斜坡上打着滚,直到雷泰趁势将枪抵在那个人的头部,将他击毙。人影幢幢四散奔逃,雷泰举枪向身着军装的人猛烈开火,暴露在他枪口下的敌人纷纷跌扑。
忽然,一个巨大的东西从他的身后猛的撞了过来,带得他站立不稳的连连向前扑出几步。原来是一匹脱缰的战马,他抓住缰绳,飞身上马,疾驰冲入挣扎着奔逃四散的人群中。一个凶悍的士兵端着枪岔开脚站着,拉动枪栓对着高坡还击。雷泰一枪射去,子弹擦过那个士兵的身侧。那士兵闻声转回身来,只见雷泰已驱马冲了过来,一头将他撞倒在地。雷泰打马继续前行,任马蹄从那人的身体上践踏而过。一匹马擦身冲过,夺路欲逃。雷泰一踢马的侧翼,飞快地追去。在与逃兵并排的刹那,他收枪入怀,人猛跃而起扑将过去,用肘弯将扣住那人,将他拽下马来,运力扭身一摔,那人身体在半空中一个大回旋,头下脚上猛撞在坚硬的地面上死去。
伏击的人马密密麻麻的从断崖上露出来身形来,陶二立马断崖上,冲着脚下人群中又咒又骂、试图组织人马进行反扑的宁老七巨雷般地喝道:“老七,还认得某家吗?”
宁老七抬眼仰望,认出了眼前这个鹰目闪烁、彪形嶙峋的大汉是谁时,惊得几乎肝胆俱裂,全无斗志。他兜转马头,打马急驰的窜过石桥,身后一股水的紧跟着那些仓皇失措的溃兵。
歪眼努力驱动大青骡子过了石桥,他扬声破锣般的连唤了几声:“大哥,等等俺!”
宁老七从马背上回过他惊惶而狰狞的脸来,恨声骂道:“你个丧门星!鬼哭狼嚎的叫魂吗?给老子去死吧!”言毕,甩手就是一梭子,枪弹如飞蝗的紧擦着歪眼的头顶而过。歪眼魂飞魄散,眼见宁老七的眼神里充满了杀之而后快的疯狂冷酷,自觉前途无望,只得一牵骡子的笼头,斜刺刺的穿出溃散的人流,泼剌剌自觅他路而去。
人声、枪声渐渐稀落,崔二的民团人马自觉的蹲成一溜。冰姑跃下马背,就这么一路高喊着雷泰的名字跑来,直到跑到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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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姑的人马聚拢过来,将崔二的人马团团围住。陶二依然不动声色的立在断崖顶端,虎视眈眈的窥视者脚下的动静。冰姑脸含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慢慢地踱到脸色黄白凄苦、身子抖如风中残烛的崔二面前,悠悠说道:“你好啊,真的长进了哩,竟然想乱枪灭了你姑奶奶。呸!”
崔二噗通一软,瘫坐在地上,默不吭声。那个萎缩的汉子在一旁壮着胆子,插口道:“姑奶奶,崔二家的怀了个娃,就快临盆了。”
冰姑柳眉一挑,也不看他,反手一掌,响亮的给了那人一记耳光,将他打得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雷泰心里不忍,嘿了一声,冰姑回眸见状,脸上的神色慢慢柔和下来,口中兀自言道:“哟,姑奶奶就真的要抱孙子了,怪不得你崔二能耐得想干一番有儿忘娘的大事业出来呢!你不吭声,是不是还想寻思个机会动动?”虽然仍是声色俱厉,但话语里那一股凛凛透出的凶气却是淡了。
崔二有气无力的低声说道:“俺是狼心狗肺,不敢言声。俺全听凭姑奶奶处置。”
“有几分男人的样子,俺明白刚才你也是暗中出了力气的。姑奶奶有赏有罚,绝不会窝囊了你。呸,枉你一条汉子,爬坐在地上,是学老娘们耍赖呢,还是一心想当个王八?”
崔二心里七上八下等的就是这句骂,话音入耳,他一骨碌的就翻身,躬身苦脸的站在一旁。冰姑对崔二说道:“听说这次是有人点水了,俺也不想费那么多的心思再去打听原委。给你两天时间,你这就去把那人给俺找来。如果做不到,你自己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叫人割了你的葫芦脑袋来见俺。姑奶奶现在可以答应你的就是,你的婆娘不必到土窑子里当差了!”
崔二大喜过望,连忙开口说道:“姑奶奶放心,那王八蛋跑不了的,俺这就立刻带人去抓,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按时将他带到城寨交给您老人家发落!哼,他竟然还骑走了俺的大青骡子,那可是上的战阵,下得田地的一匹好畜生……”
冰姑一脸不耐烦的挥手打断崔二的絮叨,淡淡说道:“你去吧,告诉你的兄弟们,事成之后,按人头每人来城寨领取十个大洋的赏钱!”
得逃劫难,又有赏钱可领,崔二的手下人人欢天喜地,呼啸着一路追寻下去。有马蹄声得得传来,雷泰转首望去,不禁喜上眉梢,原来是冰姑派出的人在大岭峰山谷寻回了两人的骏马,现在才姗姗来到。冰姑和雷泰的目光对视在一起,冰姑说:“大哥,这就和俺回城寨罢!陶二哥说有大事要商量,俺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估计也是来头不善,到时候,说不定还得仰仗你鼎立相助呢。”
雷泰接过自己的马缰,回应道:“嗯,走吧!”
冰姑喜气洋洋的仰首朝崖上喊道:“二哥,回家喽!”然后笑吟吟的赶上雷泰,一路的咭咭咕咕的对短暂别后的情形问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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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宁老七一路溃回军营之后,整整有十几天,他把自己反关在房内,不赌不嫖的陷入了痛苦的反思,鉴于屡战屡败的不幸遭遇,在一腔的楚霸王英雄末路的苦闷中,他终于想出了最终解决的结论,一是自己的权力不够大,故而手下兵少将寡;而是自己的装备不够精良,最好弄一套全副的美式家伙。如果这两样齐全了,他就不信整不过那班成天里钻山沟的土包子。
人就因为会思索,所以古往今来就没有听说人会被憋死的,虽然宁老七的意识里似乎还记得,据传说,豫西的刀客历史上曾有过一个老刀客,他为了试一试人究竟会不会被自己憋死,曾经拿自己做过一番试验,也几乎真真被自己的一泡尿给憋的翻了白眼,但结果毕竟还是没有死。到了胡须花白的晚年,那老家伙还悠闲然自得的手提一把大蒲扇子,斜靠在村头的槐花树下,豁着没牙的嘴巴子,给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尿屎娃子,慢条斯理的讲述着山间的刀客往事。但宁老七一心一意的实施自己的计划时,他真的没有想到人的思想的另外一面,那就是人确实有憨死的。
宁老七将所有的银钱像水一般的往外使唤,皇天不负有钱人,半个月后,一道委任状如约下达:任命宁老七为中华民国陆军少将旅长!权力到手,宁老七的眼光就不由自主地转到了装备上来。好运来了,那是接踵摩肩,沛然莫之能御的。再一个月后,宁老七接到准确的消息,说效力于汤恩伯部贺荣光奉命星夜赶往徐州,他手下的一个团全副美式装备,精良耀眼。
宁老七的眼睛红了,不仅仅贺荣光曾经施于他的那一顿马鞭,而是他太眼馋那批整齐的钢枪和军装了。胆大包天之下,他亲率两个团的兵力在乱石山峡谷陈兵伏击奉命出豫的贺荣光部。然而贺荣光自己就是霸王,又怎能容得别人窥伺?马上调集人马迎头反攻,宁老七的大队即刻土遁,纷纷溃散,有的干脆重抄旧业,落草为寇去也。激战中,一颗子弹击中宁老七。幸得手下几个忠心耿耿的兄弟死命将他从乱军中抢出。可7天后,宁老七还是终于伤重不治,毙命归西,时年仅27岁。
消息传到即将进入台儿庄前线阵地的贺荣光耳中,贺荣光忍不住猛击桌案,口中大叫了一声啊呀!然后沉吟道:“豫西刀客中,宁老七自始至终是一个大难不死的传奇,也是一个屡次做错生意的人物,他的生死和不幸,真是值得玩味。”贺荣光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正是宁老七风光大葬的时刻。
倘若贺荣光能眼见宁老七最后的风光,置身硝烟遮云盖地的前沿阵地,面对日本人密如荆棘的、三八大盖上寒光逼人的刺刀,眼见自己的兄弟抛洒遍地残缺尸骨,他心中又有何愤慨呢?
宁老七的葬礼很隆重,到底有多隆重,看看《豫西地方志》里记载的数字就明白了:杀猪100头;纸扎匠30人为扎制祭奠用品昼夜忙碌,用了20天才干完;送殡时,一辆马车拉着四麻袋铜钱,有人站在车上一路扔钱。宁老七坟头前立碑,上书:陆军少将旅长宁志明阵亡碑。
一个沿街行乞的小混混,凭一把破砍柴刀起家,虽然在短短的27年间大难不死的混迹于官匪之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但却最终修成正果,以国军少将旅长的身份风光入土,得以光宗耀祖,让乡邻眼红羡慕不已,堪称那个时代独具特色的传奇。
(待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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