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题记

立在暮色里的月儿，弓着孱弱的身，恰似一弯惨淡的新月。

为了这一封信，月儿没有告诉多事的父亲，只是向领导请了公休假，说几个朋友约起去外地散散心。

前几天已经去过的敏儿答应给她作向导，但是一路上对她没有讲一句话，完全是一尊流泪的雕塑。

月儿没有想到，晖的老家这样偏远，这样闭塞，这样贫穷。

公路崎岖坎坷，颠簸了一整天，小车才从省城开到县城。敏儿说还有其他事要办，没有跟月儿住在一块。月儿也知道，要不是看晖，恐怕八匹马也将她与敏儿拉不到一块。

次日，到晖所在的乡，小车无法通行，又没有通客车，只能每人出10元钱搭乘大货车，一路感受船行风口浪尖的滋味，共花去大半天时间。

乡上没有旅馆，他俩当晚住在头回敏儿借宿过的乡中心小学。知道他俩是来看晖的城里人，老师们对他俩很热情，校长还招待他俩吃了当地很有名的腊肉汤锅。味道不错，引得一群低年级的学生候在门口直掉口水，可是月儿和敏儿都没什么胃口。

白发斑斑的老校长是晖的启蒙老师，对晖很有感情，说晖是他们学校的骨干，本来让他留在中心校当教导主任以后结自己的班，他死活不肯，非要回村上。没有想到送几个学生娃子回家，不小心掉到河里……现在学校正在为晖争取因公殉职的待遇。

一边吃腊肉，一边喝老白干的校长似乎有点醉意了，便开始流泪，开始骂天骂地骂人：山里人穷，他两年的工资，再加上挣的稿费，大半补贴了学生的学杂费窟窿！可老天不长眼，偏偏让这么好的一个人去了，真是好人命不长，祸害贻千年。说我们这里风水好，好啥？这么多年才出一个名牌大学生，结果转眼就没了！依我看，省城那些当官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好的一个大学生咋就不给分配个好单位？他说自愿，我才不相信，娃子心眼好，怕他爹娘和我们难过呗！

这些话，句句都让月儿心口痛。

吃过晚饭，月儿和敏儿回到房间，一个在床的那头捂着被子抽泣，一个在床的这头望着简陋的天花板发呆。一夜无眠，也一宿无话。

第三天一大早，月儿他俩在老校长的引路下，开始向晖所在的村出发。村里不通公路，就全靠双脚了，上山下山共40里山路，折腾得月儿半死。一路上，随处可见衣着褴褛的农民在田间地头辛勤地忙碌着。他们栖息的地方，好的是土墙瓦房，差的则是低矮的茅草房。

时近中午，才到晖任教的村小学。说是村小学，其实是一座名为凤凰寺的古庙，气势恢宏，破败中仍然显露出当年香火的兴旺，墙壁用石灰抹过，与周围的民房相比，格外显眼。由于村里没有通电，上下课都是靠敲钟提示，钟声雄浑苍凉，穿透了晖所在的整个凤凰山坳。

这所学校，除了负责的晖是吃国家粮的外，其余3人都是从还乡高中生中招聘的代课教师，家中还有自己的责任田。他们4人，不，现在是3人教着100多个孩子。

其中一个正在上体育课的老师叫孩子们继续打篮球，然后领一行人穿过寺庙后门，径直赶往晖的家中。提起晖，这个1·7米高的大男孩哭着复述晖出事的那天的情节：

2月14号，也就是你们城里人时兴过情人节那天，我们这里下了暴雨，下午放学后，晖老师怕学生过河危险，就赤着脚亲自去送。送完后，可能是冷得不行，就在路边酒店喝了几两酒，哪知道过独木桥时掉到河里被冲走了。晖老师啥都好，就是平常喜欢喝几口闷酒，也许这是他们当作家的习惯……

老校长立即厉声打断：他哪里喜欢喝酒？那天那么冷，不喝几口暖暖身子行吗？真不会说话！

大家都知道是老校长有意替他的得意门生遮掩，怕晖争取不到因公殉职的待遇。月儿和敏儿甚至还知道这天晖喝酒的真正原因。

晖的家不远，几步路就到了。虽为山里一样的寒室，但屋后几围翠竹，房前一潭碧水，院中数盆花草，依旧显示出主人的不俗。

先是一条大黑狗冲出，向他们呲牙咧嘴，发出轰轰声。

接着出来一位衣着素雅、秀秀气气的姑娘，把狗撵走。

月儿一愣，这不就是照片上的萍儿吗？

姑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边向熟识的校长和已经见过的敏儿打招呼，一边打量着月儿：你是月儿姐？

老校长是个明白人，立即告辞，说要到村小学检查工作，走的时候再来送贵客。

晖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善良、朴实和腼腆，让女孩陪客人，自己忙着去杀鸡煮腊肉。

晖的遗像就挂在堂屋的正中，微笑着。在他的注视下，月儿心中所有的谜将在这里揭开。

敏儿从背包中掏出一堆东西，一一向女孩交代：小妹，这是县教委组织人为你哥写的先进事迹材料，你看一看，然后我带到省城去；你哥的作品我已经与出版社联系好了；给老校长说，下一个月我们组织捐赠的教学设施就要到了，到时由支教的志愿者一并带来；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考前复习资料，你看还差什么不？这是你哥班上邓琼、邓凯两兄妹的运动鞋，还有，这是给他们家的化肥和种子钱，告诉他们，晖老师不在了，敏儿阿姨会帮他们的，成绩那么好，一定要坚持上学，像晖老师一样考上好大学……

说着，说着，两人就抱着哭成一团。月儿这才想起前天晚上敏儿出去，居然不顾旅途劳顿做了这么多事情。

女孩擦干眼泪，泡好山里人自己炒的苦丁茶，然后拿出晖的日记本，从中抽出一封用牛皮纸封得严严实实的大信封，递给敏儿：我哥说，他与月儿姐的误会太深了，怕月儿姐拒收，所以请敏儿姐做见证。

信打开后，一页是给敏儿的，然后还有一封，这才是给她月儿的。给敏儿的信，月儿不得而知，只见敏儿读着读着就放声大哭，向山坳跑去。

月儿颤抖着手，拆开了晖给自己的信。

月儿：

还在记恨我吗？

当你打开这封信时，我一定不在人世了。因为，哀莫大于心死。没有得到你的爱，甚至连你的友情都失去了，这不怨你，都是我对不住你。还有，也对不住敏儿，对不住父母亲人，对不住我的老师和乡亲们，对不住所有关爱我的人，这活着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思！

首先，对不住你。说实话，你虽然出身高干家庭，当初却一点没有官宦大小姐习气，是那么的清纯脱俗、美丽善良，让出身清寒的我情不自禁地产生爱慕之心，如果知道你是副市长的千金，事情可能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学代会前，汤部长找到我，告知你的家庭背景，并要求我必须不动声色地退出参选，否则，即使当选，在工作支持和毕业分配上都不好办。他说他也没有办法，高校马上要合并，并且要下放到省市共管，总不能为此得罪副市长吧！这一点我并不害怕，我相信学校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但是，接下来，他又告诉我，大学生，只需要在某一个方面拓展自己的特长就可以了，你那么喜欢文学，不如集中精力向这方面发展，为以后进入作协当专职作家奠定基础。听到这，我有点动心。后来，他说，你对月儿的心思，月儿已经告诉了我，我以老师和长辈的身份告诉你，爱，就是为所爱的人付出和牺牲。也就是这一点，最终让我下定了决心退出参选，尽管这时我已经预知，即使你愿意正视我，门第的悬殊也是我俩迈不出槛。我不再奢望爱情，但纯洁的友情总是可能的吧！当你来找我时，我很感动、也很激动，我的愿望或许可以通过你来实现。因此，我将我的经验、体会和想法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你。我原以为，你会顺着我的思路走下去。但我忽略了三个因素，那就是：你是一个有思想有主见的人，一旦进入角色，以你的个性，你不会甘于拾人牙慧，更不愿意当一个人的精神傀儡，可是你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这种自觉性来思考自己是否真正有新的见解；还有，就是你在学生领袖的位置上沾染上或者说是适应了官场的虚荣、虚伪和冷酷，使你在决策时不再顾忌同学们包括你的战友们的感受；最要命的是，你的自我意识一旦觉醒，就会反常地膨胀，就会非理性地反对我给你的一切建议和过去你自己的实践，而其中很多东西本来是中性的，是谁在这个位置上都要做的，你对我的逆反，其实就是站在广大同学们的对立面，甚至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我本来还想竭尽所能提醒你，可你已经听不进我的话了。唯一能够制止你的人，只剩下汤部长。我去找他，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们已经发觉选择她而非你是一种错误，现在就让她自己来证明好了。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感觉到，他是要以你的失败来作为与你父亲讨价还价的筹码。可以说，你我都是他棋盘里的棋子，不幸的是我们都在客观上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自己卖了自己。在这种形势下，我不装哑巴咋办？但我可以说，我绝对没有参与任何反对你的活动，不论是汤部长的暗示，还是你们校、院两级学生会内部的人来找我，我都没有理会。我只是为你感到担忧，担忧你捅出的乱子大到汤部长的布局之外。但是，当你用我俩之间的秘密来惩罚我时，我先是怨恨你，本来我可以与你就这件事较一较劲头，但我不齿也不屑；然后是可怜你，自己被人出卖了，还不知道对手是谁；最后是惋惜你，你怎么连校门都没有出就让官场的恶习替代了人性的善良啊！对你的变化，我也很自责，我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居然在自己的被动参与下给毁了。我虽不是主谋，但也应算作是帮凶。

其次，我对不住敏儿。敏儿对我的感情是真挚的，她这个人善良温柔、心细如发却又敢爱敢恨、侠骨义胆，偏偏我却从未在意她的存在，体谅她的感受，更别说是珍惜她的感情。醉酒的时候，你应当来看我，可是你没来，只有敏儿三次来看我，并替我打扫脏物；毕业分配时，你应当为我说句公道话，你没有，只有敏儿为我奔走相告；感情上我对你投入最多，可彻底背叛我深深伤害我的是你，而被我辜负和伤害了的敏儿居然肯为我做出不求回报的牺牲。既然是我自己酿成的苦酒，那就由我一个人来品尝吧！我已经尝到爱一个人而不被其爱的痛苦，放在敏儿身上，又何止于此！对这样好的姑娘，我不配回头说爱她。如果说我没有选择敏儿只是一种错误，那么，接受敏儿的感情则是对她的亵渎和一种无法饶恕的罪过。于是，我把去厦门采风时与小妹的合影照片拿出来，编了一个谎言来骗敏儿和骗自己。我要申明，这一切与你的报复无关。应该说自你背离我俩的约定开始，我就已经心灰意冷。

最后，我对不住父母亲人、对不住老师和乡亲们。你今天可能也感受到了，在我们这种穷地方，培养一个名牌大学生多么不容易。我的父母脸朝黄土背朝天，节衣缩食，债台高筑，为的就是望子成龙。本来，我小妹的成绩也不错，为了供我读书，她高中没毕业就去了厦门，一边打工，一边参加自考，现在就快拿到大专文凭了。要是我们家经济条件好一点，她考一个名牌大学生肯定没问题。我的老师，为了芬芳桃李遍天下，像蜡烛一样燃烧了自己。我的乡亲，经常帮我家捎带粮食、咸菜和热心过问我学习的乡亲们，他们无非就是盼望与别人交谈时，自豪地说我们家乡出了个人在什么什么地方工作而已。可是，我让他们——这些关爱我的人的愿望全部落空。本来，有几个杂志社要我去，汤部长也许诺过帮忙介绍我到省作协。有一天晚自习后我去找他，他一边慌慌张张地将几个信封塞进抽屉，一边说，可以，但要研究研究，还有需要到接收单位去疏通疏通。我没有钱，就是有钱，也觉得这样着不光彩，一个寒窗苦读12年的大学生，居然不能堂堂正正地为国为家做点贡献！所以，还是决定远离肮脏和庸俗的都市，回家帮乡亲们教孩子识字读书和如何做人。我请求汤部长帮忙保密，这个既顺水推舟、又治他心病的人情，他答应得还是挺干脆的。对了，小妹到学校接我是事实，可车子是我的一个文友开来的。

我尽管厌世但不会轻言放弃，毕竟尘世还是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我留恋。其他没什么，就是从那次长醉以后，我已经习惯借酒浇愁，如果无法从中解脱，什么时候草草退场也说不一定。如果我还活在世上，我会在适当的时机亲自告诉你真相。如果我不在人世，我决定通过这封信转达。怕你仍然不相信，我已将敏儿单位的电话告诉了我妹，到时由她在场作证。因为，你在省委工作，前途无量，还是应该多一些善良、正直的本性以及鉴别真、善、美的本事。我不想你以扭曲的眼光看世界，而是望你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与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善良的人。人生如花，美丽而短暂，善待他人，也就是善待自己。

看完信，月儿泪如涌泉，恍若隔世。

在小妹的指引下，月儿跌跌撞撞地奔向后山。

等一切真相大白，晖却将他的身心留在了传说凤凰栖息的凤凰山坳。晖明白，月儿明白，岁月会将这个故事湮灭。可是，可是此刻的百合还如旧岁，谢了又开，倘若一切肯绕过三生石轮回，她又将如何当着他的面来冲洗自己卑微的人性呢？

百合花默默地释放蕴藏的忧伤。月儿没有资格说是来凭吊，此时却懊悔未带来酒和纸帛。有了酒，她愿意陪晖在袅袅青烟中同消万古仇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