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题记
残阳的余晖将林子洗得血红。横在月儿眼前的是一座低矮的新坟,坟上还没有长草,只有白色的花环歪歪地躺着,守候那颗沉寂的梦。一切便都这么悄悄地去了,惟有路边的百合花独自芬芳于她修长的背影里。
晖太痴迷了。月儿不由得太息了一声。在她27岁的年龄里,她始终弄不明白,他竟然以他惯有的极端方式,从此躲进冰冷的世界,不再牵念和羁绊与他相关的人。
昨天,毕业后从未与她联系过的敏儿打来电话:“晖在他老家淹死了……他没有跟什么萍儿到厦门。还有,他的遗物中有给你的一封信。”
见她没有吱声,敏儿又补了句:“信在他妹妹手头,说你去了后才当面给你。”
敏儿说不下去了,电话里先是低沉呜咽,然后是号啕哭声。
月儿对晖也念念不忘,主要出自于满腔的怨恨。
在大学,晖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校文学社社长,写得一手好诗文。
也就是这个晖,曾搅乱了敏儿还有她月儿的生活:敏儿爱晖几近疯狂,偏偏晖却死皮赖脸地追着她月儿。
说真的,那时候月儿就特讨厌晖。敏儿哪点不好?秀丽文静,能歌善舞,可他就是不放过自己。整日撵着她的脚跟却欲言又止的那副神态,简直烦人得要命。
日渐入山,群鸦乱鸣。月儿想起晖生前的轰轰烈烈,不禁也有几分神伤。脚下的土壤,百合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究竟为了谁?难道人的归宿必得如此渺茫?这些疑问,她也并不期望隔世的晖回答。
微风起时,沙沙声敲遍林子。月儿理了理吹皱的秀发,仔细地过滤晖在脑海中的痕迹。晖从这川陕鄂交界的大巴山,执着祖辈和乡邻虔诚的希望,跋山涉水来到千里外的知名学府,与她不期而遇。他恃才傲物,天马行空,甚至还有点桀骜不逊、缺乏人情……这所有的怪异都让她不敢恭维,尽管他文稿中那一簇簇瓣羽化在云天深处的洁白槐花也曾令身为校广播站头号播音员的她吟诵得如痴如醉。
那时,月儿与敏儿最要好,她的心事只有敏儿知道。月儿心中刻满了亮的名字。4年过去了,月儿给他的信不下百封,而他半个字也不肯寄还她,他爱的是对他丝毫没有感觉的敏儿。敏儿苦口婆心地劝导过亮,也好心好意地提醒过晖。月儿起初却不懂敏儿的愁结,认为她是欲擒故纵,因此也曾与她闹过别扭。
亮是月儿和敏儿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在音乐上颇具天赋,就在同城的另一所高校,却很少来月儿他们学校,一方面是敏儿说过她会翻脸,另一方面也是他有意回避月儿。月儿20岁生日那天,在敏儿出面邀请下,亮好不容易出现在酒会上,客客气气、拒人于千里之外地说出“祝你生日快乐”后,就撇开月儿,转身走向本来是当撮合人的敏儿身边大献殷勤,让月儿、敏儿都很尴尬。而更可气的是,偏偏还有一个晖,十分夸张地一边大碗喝“酒”(乃红茶也,他从不吃酒)、大碗吃肉,一边讲着一个又一个与氛围不相协调的笑话,连旁观者都看出了几分端倪。
此后,晖依旧对月儿一往情深,月儿也仍然搪塞他:“我与你和亮都是好朋友。再说,恋爱好恐怖!”这个骗局善良而残忍,消损了自己的容颜,更扼杀了敏儿迷恋的晖。
和晖在一起的时候,月儿总浑身不自在。细细地扳起指头数,恐怕惟有校学代会结束当天的晚上例外。
呼声极高的晖出人意料地放弃参选校学生会主[xi],有人说是因为晖清高孤傲,不愿意受条条框框的约束。其实,这一点,月儿多少还是心知肚明的,只是未料到他有如此果断的作为。有管理天赋的晖自幼就是学生“头”,班长、团支部书记什么的,干得从容自如、得心应手,现在也还是他们文学学院的学生会主[xi],完全有理由更上一层楼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而且,学代会前,为人正统的校党委柳书记多次召见过他。再说,他不可能不知道当了学生会主[xi]会对来自山旮旯的他的毕业分配甚至今后的命运起到什么样的决定性作用。可是,他还是为了她月儿选择了放弃,不可不谓用心良苦。反倒是一直在学校广播站站长位置上和稀泥的月儿被她做副市长的父亲“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承担不明就里的同学们和各学院地方“诸侯”的冷嘲热讽与冷眼旁观。
在晖的缺席下,也在学生工作部的高压态势下,月儿终于当选了。但月儿也明白,如果自己稍有失误,或者政绩平庸,完全有可能被激愤难平的同学们从台上赶下来,不,是被摔下来。
月儿在父亲战友、校学生工作部汤部长的指点下,主动约晖到校外的音乐茶楼一叙。
在陈淑桦如怨如诉的《明明白白我的心》的音乐声中,月儿望着紧张、局促写在脸上而又努力掩饰的晖,先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上回你都看见了,我与亮是没戏的。
见晖眼里闪现了一丝光亮,月儿接下来又说道:也好,让我能够聚精会神地为学生会办事。这也算帮你解了难题,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写诗作文。我担心的是,自己能力有限,不是这块料,干砸了锅,你还得出山收拾烂摊子。
在这样的氛围下,晖终于放松了,一如他在其他场合,侃侃而谈,言语中不时迸射出思想和智慧的光芒。
晖很坦诚地帮月儿拟定出了校学生会两年的工作思路:首先要加强班底,吸引人才。副主[xi]不由你定,那就定部长吧!像管理学院学生会副主[xi]顾楷可以做办公室主任,理工学院学生会学习部长周蔷可以做学习部长,经济学院学生会副主[xi]刘卫可以做生活部长,校足球队队长曹军可以做体育部长,家教管理中心主任李凌可以做实践部长,外贸学院学生会文艺部长苏醒可以做女工部长,新闻学院分团委办公室主任何光伟可挖来做宣传部长,文艺部有我们学院的敏儿担纲,剩下一个社团部长,我忍痛割爱,就让我文学社副社长孙平来干;至于干事,待9月份新生入校后抢在校团委前面招聘,多多益善,慢慢优中选优……
晖接过月儿递来的啤酒,不太习惯地抿了一小口:其次,狠抓载体,突出亮点。要开展几项既让同学们得到锻炼又给学校长脸的大型活动,如“新生征文大奖赛”、“校园艺术节”、“社团成果展”、“足球联赛”、“文明寝室派对”、“校园之窗论坛”、“爱心助学活动”、“锻炼自我,服务社会——寒暑假主题社会实践”、“名校交流联谊计划”、“毕业作品设计大奖赛”等等,使小活动不断、大活动出彩,并形成有特色有影响的校园文化品牌,支撑学校的知名度。不管怎么说,学校和同学们都希望校园文化活动更加丰富多彩,也愿意支持和投入。
月儿不由得不佩服晖的过人之处,便用期盼的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于是,晖将手中的啤酒杯放下:再次,深入同学,维护权益。学生会有这么大一帮人,你只要抓好宏观管理就行,没有必要事必躬亲,而是要使自己始终处于超脱的地位。但是,你一定要深入到同学中去,与他们谈谈心、聊聊天,甚至一起发一发牢骚,尽可能地了解满足他们的愿望;涉及到他们切身利益的,你要坚决维护,不惜与校方唱反调,让同学们觉得你不是校方利益的代言人,而是他们的贴心人。
月儿从桌上的盘子里拿起一块糖,小心翼翼地剥开后,温柔地递到晖嘴边。晖很感动,尽管他不喜欢吃糖,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咀嚼着甜到五脏六腑的糖块,他觉得他与月儿的心灵在一步一步贴近:最后,体谅校方,协调关系。说到底,学生会还是校方管理、为其所用的组织,《学生会章程》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党委领导下、团委指导下的学生群众组织。你要在私下的场合为校方出谋划策,不着痕迹地落实他们的意图,让他们对你满意,甚至对你在公开场合的不同意见表示理解。还有,就是要处理好与校团委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两边关系要么紧张,要么学生会因为成为团委的应声筒而被同学们看轻。上去后,你既要不卑不亢地维护学生会的颜面,显示学生会的影响和能耐,又要表现出对他们应有的尊重,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宽宏大度,努力做好沟通协调工作。
见月儿似懂非懂,晖笑了:其实也不难,你只要坚持三点。一是向团委书记(由学生工作部长兼任)也就是你们的指导教师多请示多汇报,做到随时但不随地,区分场合。二是主导落实校两委会(团委、学生会)联席会议制度,做到平等协商。三是建议建立两委会办公室主任碰头制度,有事通过他们的办公室主任与你们学生会办公室主任对等沟通。总之,涉及指令性的,要由团委书记亲自给你下达,绝不允许他们中的学生干部直接对学生会各部工作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我所想到也就这些,如果你能够做到,再在工作中摸索一些,探索一些,我不敢说你比前任或者其他学校的同行做得更好,但绝对不比他们差。
柔和的灯光映照着月儿和晖年轻而激情的脸庞,苏缓的乐音和真诚的语言汩汩地流淌在他们彼此心间。这哪里是在聊云淡风轻,简直是一出隆中对,简直是晖在发表自己的施政演说。
说完这些,晖也谈到了他的身世和他的经历,谈到了绝大多数同他一样的同学,来到这里挺不容易,要月儿善待他们,带领他们度过美好的大学时光。
月儿突然觉得自己对不住作出巨大牺牲的晖,也为自己窃取晖的智慧成果的行径感到有几分羞愧。同时,还隐隐约约担心晖会不会以此为要挟,随时让她月儿出丑和难堪。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语。
仿佛看穿了月儿的心事,晖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你不懂我的心也就罢了,干吗把我看得这样粗俗!
不由月儿解释,晖再次端起啤酒杯:我保证,到了明天,我会忘记今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并且做到不再过问学生会的事。你先回去吧!另外,出去时记得帮我要一瓶xx大曲。
月儿没有想到,隆中对这么快就变成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只是,晖的刀锋将刺向他自己的胸膛。否则,从不沾白酒的晖要烈性酒干什么?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本来很想表白或者承诺点什么,可不知怎么又说不出口。
是的,也该结束今晚这神不知鬼不觉的促膝长谈了。今后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晖不知道,月儿也不知道。此刻,窗外正有栀子花释放着淡雅的馨香。
月儿走后,晖仰起脖子喝完那瓶xx大曲,摇摇晃晃地回到宿舍吐了个一塌糊涂,然后昏睡了一天一夜,连谁去看过他都不知道,包括给他买醒酒药一天看过他三次的敏儿,事后他也毫无印象。自然,月儿不在此列,她正忙着向学校汇报她的“组阁”事宜。学工部、教务部的老师来调查他前夜的去向,他也说不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晖的院学生会主[xi]是无法再干下去的了。还好,在决定是否给他处分的问题上,汤部长为他说了句话:这么有才气的学生,还是教育为主,给他留条后路吧!保留他担任的校文学社长,至于院学生会主[xi],作辞职处理就行了。
同学们认为晖的行为不可思议,一时间议论纷纷。敏儿也认为晖的大起大落定有隐情,几次追问月儿,月儿只好拿人格作担保,推说自己的确毫不知情。
就任后,月儿有条不紊地将学生会工作搞得红红火火的,同学们也就渐渐平息了怨气,转而认为月儿才是在其位方谋其政、后发制人的高手。至于晖,大家更多地以为,他不过是一个胆小鬼、酸秀才,最多只能在他的诗歌散文国度里称雄,入不了世。况且,那次醉酒,也让他昔日光辉的才子形象蒙尘不少。
开始,月儿还是对晖心存感念的。但工作驾轻就熟后,便逐渐改变了看法,认为晖的许多设想她也能作出,甚至规划得更好。加之事务繁忙,也就更加地冷落和疏远了晖。晖也很少来找找他,即使见面,也是要么谈谈各自角色范畴的工作,要么无话可说。再后来,干脆谁也不见谁,陌如路人。
一帆风顺的月儿想证明,没有晖的帮助,她也一样能干好。最关键的是,她不想继续生活在一个弥天大谎的阴影下。于是,在即将功成名就的最后4个月任期里,她不顾学生会绝大多数骨干的反对,推翻前面的一切,开始实行所谓大刀阔斧式的改革。
晖托敏儿带信要与她谈一谈,月儿没有理会,心里暗暗发狠:无非就是要我继续做他的精神傀儡,办不到!
晖虽然没有站在公开反对的阵营,但也没有反对这些反对者。尽管这些人重新想到了晖,可他竟然置身度外,只是沉湎于写诗作文,仿佛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改革的效果可以用两点来说明:晖向她推荐的骨干全部在会上公开向她发难,表示辞职不干;校方以她需要投入全部精力搞毕业论文为由,破天荒地第一次在学生会主[xi]毕业前的2个月以学生代表会议而不是学代会的形式仓促改选。
惜才的汤部长在会上定调:改革的初衷是好的,改革的勇气是可嘉的。既然是改革,失误是在所难免的。所以,月儿作为上一届学生会主[xi],成绩还是主流的。
不服气的月儿将她的灰溜溜下台归罪于晖对反对者的纵容、默许,甚至认为他是推波助澜的幕后主谋,故视晖为仇敌,硬是揪住晖那次酗酒的事,没有让他在离校时当上优大生和优分生。对月儿和晖的秘密协定有所察觉的敏儿,为此和月儿撕破了脸,并作为替校方挣回荣誉最多的学生功臣,强烈要求将自己的一切待遇让给晖。
就在学校领导十分头疼之际,传出晖在这年春节受邀去厦门采风时,结识了该市外贸局长的掌上千金萍儿,并得到了她家人对晖乘龙地位的认可,将到厦门驻外办事处高就。有好事者还见到了晖和萍儿的合影,那女孩典雅清秀,的确可爱之极。果然,不久晖坐着萍儿开来的专车,最先离校。至此,才子佳人的故事打上句号。
校园恢复了平静,倒是敏儿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夜,然后红肿着眼睛一步一回首地离开夹竹桃开得正艳的校园,去了省文化厅报道。
随后,月儿也凭着校学生会主[xi]的头衔如愿以偿地去了省委办公厅。但是,她并没有为此减轻对晖的怨恨。亮把他得不到敏儿归结于她的作梗,出国前,以敌意的目光刺穿了月儿的心。而她又加倍地“转赠”给晖。毕业两年过去,她一直不能释怀,甚至在梦中都在诅咒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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