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杨柳始种于何时,我只能说诗经的水湄有它依依的倩影,六朝的烟雨有它柔婉的媚态,唐风宋韵里有它款款摇摆的情怀;如果有人问杨柳始植于何地,我只能说在灞桥边,在隋堤上,在滚滚红尘的紫陌,在兰舟催发的渡头,甚至在某处农家的池边院畔,都展示过它婀娜的风姿。
因为杨柳太易生长了,在某个细雨霏霏的黄昏,只要折下一枝插入泥土,来年春上就会长得高与人齐,和着另外一群,柔芽初吐,鹅黄半染。这时,春的面纱便撩开了,春光便不由自主地泄漏了,山隈水湄、庭前阁里便流行着一种伤感的情绪。这种情绪自然与青青的柳色有关,与袅娜的体态有关。柳色青浓,平林漠漠,树上便笼罩上一层青绿的晕,远远望去,象是弥漫着一团薄雾轻烟。烟笼柳,柳如烟,太清新了,太葱郁了,唯其清新葱郁才太容易勾起人的离情了。于是,有人轻叹渡头扬柳青青,枝枝树叶离情了;有人幽怨柳丝空自能干尺,不系郎船系妾心了;有人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了。这种情绪,借助绿杨烟外轻轻的晓寒和江天之际潇潇的暮雨,在少女少妇之间迅速传染开来,成为心头或隐或现或轻或重的痛。
千万别染上这种情绪呀。不如这样,让我们来作个乐观一点的假说:只要是杨柳生长的地方,就会有爱情的故事上演。这种假说其实完全能成立,因为杨柳的缠绵,完全可以和古典主义的爱情媲美。似乎还可以这样说,如果一位女郎们前的柳树下系了一匹青骢马,那么必定有一对情侣在屋内缠绵;如果柳树下系了一叶兰舟,那么必定有一双俪影在附近欢会;还有,如果浓密如帐的柳阴里有人在窃窃私语,那就请你放轻脚步,千万别去打断那喁喁的情话。
无奈,欢会总是那么短暂,别离又是那么必然。无论送行的是卢家少妇还是杜氏秋娘,无论送走的是重利轻别的商人还是求助功名的书生,总是免不了执手相看,免不了频频相嘱,免不了殷勤讯问归期。最后,这种离情别绪终于按捺不住,外化为文学史上一个经典的动作——折杨柳。柳条是那样的纤细柔弱,就象弱不禁风的爱情,以致那纤纤素手轻轻一折,就摇曳于她的柔婉了。既然折下了就带走吧,可知离情比柳色更浓?既然带走了就珍藏着吧,可知相思比柳丝更长?辔解了,缆松了,那久久伫立不忍离去的女子,那位腰如柳枝、眉如柳叶的女子,望一叶扁舟或一骄红尘渐行渐杳。她伫立的姿态是无奈的,也是柔美的,然而更柔美的是刚才轻轻的一折,这一折,打动了古往今来多少多愁善感的诗人啊!
折杨柳啊,折杨柳。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扬柳烟。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有多少春闺怨女,多少楼头思妇,她们纷纷加入折杨柳的行列,纷纷重复那凄美的动作,那简单的动作,竟成了风靡多少个朝代的流俗。然而,当枝条折尽,春去了,花残了,此后的日子,送别就变成了思念,变成了盼望,变成了等待。望穿秋水,等来了风,等来了雪,终于等来了一年一度的柳绿花红。于是她们轻移莲步,走下楼台,走出闺阁,走向了垂杨。折杨柳啊,折杨柳。你听,那是谁在唱:
万里边城地,三春杨柳节。不忍掷年华,合情寄攀折。
你听,那又是谁在唱:
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
谁也说不清,当青青的柳条从怨别的怀人辗转到久羁的游子手中时是否已经枯槁,但折杨柳这个动作却是始终在一年一年地重复,最后升华为一种优雅的伤怀之美。而那些情不自禁而举手折杨柳的女子,她们根本不会想到,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竟会定形为我们审美传统中一个典型的意象,成为古典主义爱情时空里一尊生动的石刻,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以致千百年后还让我们驰魂夺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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