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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卫东家里闹哄哄的。聚齐起来的这一大帮子人,是准备随时出工的。只要还有人没到,他们就要玩扑克或长牌。宋卫东嘴里斜叼着一支烟,一条腿在桌子下面有节奏地抖着。
宋卫东个子不高,长条脸,下巴略略显方,身材适中。从外貌看来还很有一点气质。他的老婆矮胖,平时在人前不声不响的。有两个女儿。大的跟洪秉青差不多,小的也只小两三岁。宋家兄弟姐妹多,宋卫东是老二。宋卫东的老父亲宋天鸣,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成天在外忙活着,尽管是大集体,由于勤恳,家里也还能过得去。宋卫东成家不久,从老房子里搬了出来,在河沟附近新修了一套三间挂两头的,自己住。
人们陆陆续续到来了,手里拿着劳动工具。一些人用锄头柄顶着自己的下巴,出神的看着他们手中的牌。宋卫东抬头看看还没有几个人没到,就从烟盒里另外取出一支,弹掉一头的一点烟丝,把手中的一截烟屁股装在里面,继续吸着玩起牌来。在他对面站着屠夫,屠夫长的矮胖结实,老大一双鼓出来的眼睛里布着血丝。他用袖子擦擦头上的汗,抬头望望天上,说:“走哦,到山上去等哦!”
宋卫东不耐烦的说:“上山去等个啥子?还不如歇会凉。”他说话的声音也小,语气很短促,有一点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完就眨着眼皮低下头,重新看着牌。屠夫不说话了,换了个姿势继续观看起来。
宋卫东在队里的这几年,跟着洪汝魁唯一学会的就是说话的声音小了点。说话果断那是跟着乡长学的。不过再怎么学,也是盲目模仿他人,不是发自内心的东西永远都只是东施效颦,于人于己都显着别扭……
洪秉青进校后还是那样一味贪玩。学校的生活他还没有完全适应,他将垃圾堆上捡来的破铜烂铁做成帽子和腰带,打扮成一副国民党军人的样子,在小同学面前耀武扬威。正在得意时,让老师给逮个正着。成绩也很一般,六十几分。有一年的通知书还给河沟里的水打湿了,烂得一绺一绺的,没法交给洪汝魁过目,差点挨一顿臭骂。
那位短头发的女老师是代课的,听和她一个队的同学说,她为了要代课,给人家送了好多东西;考试不及格,晚上一个人躲在小石桥下面呜呜的哭。不过那老师倒是挺负责任的。开学的第一天,她尽管都快十点钟了才来,却让刚刚进校的小学生们学会了唱第一支歌,就那首《上学歌》。一个学期以后,她把她的女儿也带到了教室里坐着一起听讲学习。就有高年级同学抱怨,说她不要脸,把大家花钱买来的本子交给她女儿用。果然她没有呆到一年就下了课。原因是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她和那位像猫一样呼噜呼噜的兽医有了什么关系。
接着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老头很厉害,按照大人的说法就是:“说话毛蹭蹭的。”老头戴着让人看了脑袋发晕的老花眼镜,白沫乱溅的讲着课。底下的孩子没一个敢乱动一下的。偶尔那星子飞到洪秉青脸上,他也不敢伸手擦。这段时间是洪秉青人生中最为痛苦的时候,整天都提心吊胆的过着日子,啥也没听到,啥也没学到。三年级学珠算,他就是害怕那手指头拨错一个子儿,老头偏偏又坐在他前面的桌子上,要眼看着他给操作一下。于是他那紧张万分的脑瓜子指挥着僵硬的指头,多次出现笨拙得相当可笑的错误。几次下来,老头终于忍不住火气,就用气得颤巍巍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顺带着骂了句:“你这个东西!”洪秉青从此不敢再去学校了。他要求二哥在家教他,做他的老师,弄得家人没办法,慌慌张张的跑去找老师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在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多久,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这尴尬的局面。
队里用机器轧棉花,柴油机头带动轧花机在当路处工作着,那连接的皮带又宽又长。他和小伙伴们好奇地看着,兴头上来了还跳了起来,一不小心,飞速运动的皮带擦上了他的肚子,顿时鲜血直流,肠子都快掉了出来。家里人一听到这消息,就仿佛天蹋下来了一般,急急地送他去治疗。这一次洪秉青在医院里呆了足足一个月,花去家里足足三百块钱。出院后洪汝魁就让他再复读一个三年级。
这次的老师是个医生的老婆,也是代课的。她家里的事情特多,那医生随时需要她照顾,像洗澡擦屁股一类的小事也要她帮忙。这老师既要教我们,又要照顾她老公,渐渐忙不过来了,慢慢地也要学生们帮忙。洪秉青他们就时常走到乡里医院的老师家。那医院原来是个庙宇,建在一座高高的小山包上面,院子里有两棵叫不上名字的很大的树,一溜石级通到下面的街道,另外的两面是石头垒砌的保坎。远远看去就像是碉堡。
这老师不凶,上课还经常被学生们难倒。洪秉青和其他的同学帮老师抄写教案,洗衣服,有时因为粉笔不够用,还跑到厂区子弟校的垃圾堆上去寻找粉笔头。一下课,那些孩子就站在高坎上面的围墙后面,冲着墙洞外直吆喝:“嗨,快来看呀!他们捡我们用过的东西!”
这老师因为生娃,就又换了一个来代课。洪秉青入学时读的五年制课本,很有一点深难度的,复读遇到了六年制,相对容易些。这样一直等到小学五年级白老师接手为止。
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包产到户。人们普遍显着高兴,什么都分了,连耕牛都分。洪秉青家和代婆家,还有另外一家共同分到了一头没鼻子的老黄牛。洪秉青很不满意。那牛难看不说,由于没鼻子,牵着也很费力,据说还要顶撞人。洪秉青的祖父祖母也不满意,直怪他妈的手气太差。洪汝魁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编他的背篓。洪家人多,分到的田地也就多。山上地主老屋附近,有一块四亩半的地全是他们家的,还有一些小块的土地也分给了他家。沟底下的田也这里那里的分得了不少。
洪家的人每日在外劳动,累是累点,可为自己工作,再辛苦也是心甘情愿的。洪秉柏每天仍是要睡到很晚了才起床,活儿一辛苦就要抱怨。洪家的大人想着准备送他学个什么手艺。老爷子说学木匠比较好——长年累月都在屋檐下,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不用使多大的力气。比石匠强多了!洪秉柏可不愿意,嘴一撅走了。老太太建议学个裁缝什么的,说那个是很吃香的。洪秉柏更不愿意。究竟要做什么,他自己拿不定主意,家里人也没法帮他出主意。于是就一直在家里那样懒懒散散的呆着。
洪嫦在舅舅家呆着读书,已经到了初中快毕业了。这人大一点,真是懂事了许多。回来再也不和弟弟闹腾了。说到她的成绩,可是一般。那时候中师中专很走俏,她却总是考不上。如今已经做好打算读高中了。
洪秉松大学也快毕业了。回来说到分配的事情,他总是笑笑,说可能留在城里的,但要花一点钱……
白老师可真是一个怪人。他常常用很粗野的话来骂人,而且总是整节整节课的骂。洪秉青和其他的孩子,低着头将课桌上的裂纹都数得一清二楚了。有一次,他要女生把头埋在桌子上,自己将一个男生的裤子扒到腿弯里,用棒打精屁股。有胆大一点的女生私下里跟他提意见:“白老师,你说话可以轻一点吗,我们都有点受不了了!”
白老师在班上反驳说:“……有什么受不了的?我当兵那会儿,连最低贱的接生都做过!几句话,就呜呜的受不了啦?我说你们有些人哪……”
每到这时,洪秉青就感觉到那是在说自己,不禁脸上一红一红的。
最好的还是帮着老师家干活。插小秧,老师要找几个学生去帮忙,大家踊跃举手,争先恐后的。到了之后,为一点小事儿,老师就挽着裤腿,坐在田边,一气儿骂着师娘,整整一上午不松口。师娘脾气挺好,还是做自己的事,也不生气。或许她也已经早就习惯了,在这样一个想法与众不同的人面前,还是就当什么也听不见最好。(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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