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我来到这座大都市的第一个夏天,酷热无比,蜗居在如浴房的小屋里,睡在如水的被子上,夜夜思念双亲。父母挂念我,趁假日从千里之外赶来探望。室友都回家了,父母和我睡在同一间屋,夜半梦中我惊叫“爹!”,父亲在鼾声中丝毫没有反应,倒是妈妈生着气轻轻抚慰我。第二天提起时,妈妈还在嗔怪:“从小就这毛病,身上疼都不喊‘妈呀’,却是‘爹呀’,你叫他他听得见吗?唉!”
自小我们就继承汉族的优良传统,叫父亲为“爹”,而不是“爸”,父亲说满族人才叫“爸”呢,是否有考证就不得而知了,但我觉得叫“爹”好亲切。和爹之间的感情一直都是让妈妈嫉妒而又无奈的事情,从小我就是爹的好朋友,甚至会对我说许多他的心事。小时体弱多病,每次感冒,爹都会给我搓手心、按虎口、在脑门上挤两排小星星,为我减轻病痛。和爹在一起时,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逗不完的乐,我从没有想过离开他、离开家,会让他如此的痛。
发大水的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并决定远走他乡去工作,父母没有反对,他们总是支持我的决定,即使这一次我将真的远离他们。我还是那样嬉笑着,直到离别的前一天。傍晚,爹喝了一点儿酒回到家,刚在过道里看见我便一把抱住我:“冬啊,爹舍不得你啊”。说完就哭得一塌糊涂,声音大得惊动了左邻右舍。妈妈哭着说:“你都这个样子,让我们怎么活啊?”于是我和妈妈、弟弟还有爹一家四口哭作一团。每每想到那个场景,那种心情,都会泪如雨下。爹说:“你这一走,就是真的离开家了,这和嫁女儿有什么分别呢?”我直到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才对爹的这番痛楚有了更真切的体会,对于父母来说,骨肉分离,必定是痛彻心扉。第二天送我时,爹的小眼睛肿得好厉害,我笑着说“爹,还哭吗?”他却故作茫然:“谁哭了?我怎么不知道?”。
离家十几年了,越是年纪大,反而愈发思念故土,思念亲人。尤其在月圆无眠的午夜,躺在床上看月光的剪影,泪水就会无声的流入两鬓,凉如月华。经常慨叹,如果在爹的身边,就可以时常接受他的教诲和指点,也许我的人生会是另一种境地。爹对我来说,是一个慈父,也是良师益友。
在我眼里,爹可以称得上是个全才。
他通音律,且是无师自通,自学了多种乐器如二胡、小号、洋琴等,年轻时还曾做过音乐老师。他嗓音浑厚宏亮,唱歌时善于将感情自然又不落痕迹的融入到韵律中,往往将民歌的深情、悠扬演绎得荡气回肠,在ktv唱歌时爹的歌声常被人误认为是原唱。爹年轻时是村里文艺队的队长,带着一帮热爱文艺的姑娘小伙子排演白毛女、沙家帮等样板戏,他能拉也能唱,组织能力又强,估计当年一定是风采卓然。否则,妈妈这十里八村都有名的大美女怎会嫁给他这样的穷书生呢?在爹的感染下,我们家人都爱唱歌,爱文艺,从小我就是文艺委员,到处做小主持人,这些经历给我现在在单位里展露头角作了良好的铺垫。去年春节晚会,我编写台词并参与主持,让董事长、总经理、各位副总及其他同事分外惊讶,纷纷称:专业水平!他们哪知道,俺有个不俗的爹呢?
爹写一手好字,无论是硬笔还是毛笔,小时候家里和亲戚家的对联,都是爹来写。每年过年都和弟弟帮爹贴对联,站在雪地里大声朗读爹的作品,那样寒冷的冬天心里却是如此温暖,如此欣喜。看着大红对子在雪地的映照下闪闪发光,觉得我家的年,总是与众不同。如今我们住的房子又大又暖和,年节里却连贴个对子的心思都没有了。而爹也好多年都没有动笔写过春联了,都是用从外面买来的花哨却毫无新意的东西,千篇一律,又怎能和爹当年挥笔凝神写下的带着墨香的对子媲美。小时候农村的夜晚没有电,我常和爹在昏暗的烛光下,戏说对联。有一个对子至今也没有忘记:“***(妈妈的名字),做家务,任劳任怨”(爹的上联);“***(爹的名字),躺炕上,心安理得。”(我的下联)。爹爹躺在炕上捧腹大笑,连说对得好、对得好。那年,我可能是十一二岁。
爹爱好体育,曾经是乡里的短跑冠军,篮球也打得很棒。据妈妈讲,爹跑步的姿势并不帅,看上去总觉得要倒了,可是每次都能拿冠军,所以他在闯到终点线时的神采还是无人能及。我经常幻想爹冲到终点时,妈妈拿着手巾迎上去给他擦汗的情形,多浪漫,多骄傲。妈妈说:别瞎琢磨了,我们那时候还是地下活动呢。想想爹当年的利落飒爽,而今却已大腹便便,身体远不如从前了,我就会很担忧。爹是个典型的东北汉子,重情义,爱喝酒。昨天还听妈妈说他又喝多了,连自己什么时候理了发都不记得。我听得直笑,可过后心里却十分不高兴。爹总是这样不听话,我曾经为此多次打电话给他,要他少喝酒,他虽然表面应着,可是一到了酒桌上根本没用。也曾经和爹一起出席过某些酒宴,那种氛围的确让人无法不喝。那五十来岁有心脏病的阿姨一口气把一杯白酒干了,我这一杯冒着泡的水一样的啤酒要是不进肚,就好象对不起全东北人民似的。什么时候,我才可以不必为爹喝酒伤身而忧虑呢?也许只有等到退休以后了。可是那时我又会顾虑爹没有事做了,会不会不快乐。
爹写一手好文章,直到现在也是单位里最硬的笔杆子。而这一点,对我影响也极大。爹是一个好学又聪慧的人,第一年恢复高考他就参加了,当时在农村条件十分艰苦,他白天在学校上班,晚上借着煤油灯看书,眼睛就是在那时熬成近视的。凭借着极强的记忆力和优美的文笔,爹考上了,全乡只有他和另外一个男生被录取。可爹在体检时因腿上有皮肤病而未过关,那个男生现在定居英国,非常成功。听说爹的腿病,是在某年冬天为救一个掉进冰窟隆的学生,被冰碴刮破后染上的。我听了觉得好遗憾,如果爹上了大学,是不是现在也可以名利双收了呢?而有时又暗自窃喜,幸亏爹没有离开妈妈去上大学,否则可能就没有我可爱英俊的弟弟了。在爹的鼓励下,我从十岁左右开始写日记,爹常在好的语句下划上波浪线,并进行一些点评,这本日记至今还被妈妈保存着,偶尔翻出来看看,稚嫩可爱的话语生动展示着我多梦的童年生活。上小学六级时,为了让我出色的完成《我的校园》这篇命题作文,爹带着我在黄昏时走进校园,让我细心的观察和体会,并采取以方位为引线的方式展开全篇。至今闭上眼睛,和爹漫步在乡村校园的身影仿佛举手可触。作文写出来后老师固执的认为非出自我手,害我解释了半天,又委屈了好久。
爹幽默、风趣、有领导风范,无论在哪里工作总是成为某个圈子的中心。但爹也过于正直、恃才放旷。这也是他行走在仕途上的最大障碍,然而同时也是他最吸引人、最有魅力之所在。爹从村里一个小学语文老师一步步走到乡里中心小学的校长,他与生俱来的组织和管理能力,加上肯钻研教学及学校管理方法,一直受到众多老师的爱戴,三十多年过去了,爹所走过的每个学校交下的挚友,仍然与爹保持着联系。在弟弟结婚的那一天,人山人海般的亲朋好友,多少个熟悉但已见苍老的面容,无数的祝福和欢声笑语,都是爹爹一生的财富,一生的积累。我看到爹的笑容里,是满足和欣慰。爹又是个智囊型的人物,我家的亲戚、爹的朋友在工作生活中遇到问题时,总是找爹来分析帮忙。我和弟弟都是很听话的孩子,那些年爹的兄弟姐妺家里频频出事,爹为他们操了很多心,也是在那时才得了心脏病。而今人老了,儿女都结婚生子了,爹也知道生活只能靠自己来解决,别人的事情他已很少再多管,和妈妈过着安逸而舒心的日子。而我,还是希望能象爹一样,有一大圈的朋友,即使不能成中心人物,但也会无比珍惜与朋友之间的情谊;即使不能真正帮助朋友解惑,但至少可以倾听他们的心事和感慨。
爹最近一直在劝我去考律师,他一直对做律师这个行业情有独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来到这个小县城之初,他就报过律师班,可惜后来培训班取消了,他的律师梦也破灭了。他觉得律师这个行业很有挑战性,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而且做成一件就是在为需要申诉的人谋福,很有成就感。他现在已经在和一些律师事务所有联系,并想退休后至少可以做一名法律工作者。只是我如今懒惰,真的不敢对爹的期望做出承诺,再说做律师也得是那块料才行啊。只怕我是朽木不可雕,又让爹失望了。和爹相比,我竟然如此沉沦,没有斗志,想来真是惭愧。
如果在我所工作的领域有一些收获,能够对得起父亲的期待,我将欣喜不已。
本文已被编辑[wintermorning]于2005-6-14 11:42:5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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