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凉爽的秋夜,五岁的我和小伙伴们,在村里的大槐树下,玩捉迷藏的游戏,后来玩累了,疯够了,忽然看见大队部里有灯光,这才想起大人们都在那里开会。走,瞧瞧去!
蹑手蹑脚地走近,悄悄地拔着门边往里看,呵呵,那不是我爸爸么,在朦胧的灯光下,此刻正端坐在前面,比画着手说着什么。一时我的心被兴奋鼓的如扬起的风帆!那个时候,虽然不知道什么是领导,但是一个人坐在前面,一大群人坐在下面听他讲话,那绝对是不一般的人啊!可是我知道爸爸以前没这么风光过啊,今天夜里,是怎么回事啊?
管他呢,先跑过去再说,于是我不顾身后的小伙伴,独自撒腿就冲进会场,径直朝我爸爸走去,那步子和神态一定是骄傲神气的!正在说话的他停住了,愣住了,会场里立刻静了下来,我也不管,一下子就坐在了他腿上。
“哟,爸爸,你怎么有钢笔了?这是谁的呀?”我眼睛贼亮起来!飞快地把钢笔从爸爸的上衣兜里拽出来,在手里把玩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黑黑的光光的宝贝,可真是让我惊喜啊,那时我虽然没有上学,但知道这东西是写字用的,一般人都买不起的,那个时候大部分学生用的都是铅笔。
“这是我的啊”,爸爸温和地说。
我不相信,因为我从没见爸爸用过。而且我奇怪的是,他的衣服看起来也眼生,在昏黄的光线下,我也能看的出那是一件灰色的有两个兜兜的中山装,(我后来回忆时,知道他当年穿的是中山装)虽然褪了色,但很整洁。真的,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讲究的衣服啊。
“哈哈……”,台下突然一阵轰然大笑,笑的我莫名其妙,我疑惑不解地扭回头,只见大伙正在指着我,个个笑的前仰后合的,我真是困惑极了。∮
“下来,草儿”,我忽然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爸爸!是他!他正在那欢笑着的人群里,大笑着向我招手!啊?我傻眼了,再回头看时,那个也同样静静地微笑着抱着我的人,怎么变了模样,原来他不是我爸爸啊,我窘迫的很,像条小蛇一样倏地就从他腿上滑下来了,然后把钢笔扔给他,便惶惶地去找我爸爸,那一刻我的小脸一定是通红通红的,因为当着那么多人我出了丑,我是多么羞愧啊,心“咚咚”地狂跳着!天知道我是多么惶恐啊,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爸爸的怀里,就再也没抬起头……
回来的路上,爸爸告诉我,这个姓周的伯伯,是上头派下来,专门来帮老百姓的驻队干部。
那时我更加震惊了,这个干部是多平和啊,尤其那眼里闪着的笑意,让我感觉他就是我的爸爸!我想起了我村的队长,他总是在飘雪的冬天里,凶神恶煞地来我家,咆哮着要割我爸爸的“尾巴”!因为我爸爸趁农闲时节去外地给人做木活。还有那个村支书,他的头似乎从不会低下,总是高高地昂着,双眼里放射着凶巴巴的光,好象一只饥饿的狼,在时刻搜寻着可以吞吃的猎物!说话的声音怎么总那么大啊,全村的人他都可以像大人训斥孩子一样,挨个教训!胆小如鼠的我,看见他就惊恐不安地躲得远远的。
这就是官气啊,所谓官气就是有别于一般老百姓的!可我在这个驻队干部身上,一点也没找到啊,他是那么柔和谦逊,和人们说话时,是那样谈笑风生,平易近人,那样充满热情和关爱。
多少年过去了,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我很感激:那个和我爸爸有几分相象我却不知道名字的人,试想,一个乡下小女孩,衣着破旧,而且身上一定还有在玩耍时,沾上的沙土和柴火什么的,就那样莽撞地、疯疯癫癫地一头闯入他的怀中,他没有厌恶和发怒,也没有拒绝和推却,而是用一颗宽厚仁慈的心,保护了我幼年稚嫩的自尊心,我是多么感动啊,我还在想,如果他像我村上的干部大人那样,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还会认错人么?
村支书和队长有天下台了,人们奔走相告,他家的水井里,大门上,不时有人送的大粪,人们用这种原始粗鲁的方式,发泄着积压已久的愤怒!他们再出来,总是灰溜溜的,往日的威风一扫而光。
周伯伯调走时,群众纷纷涌来,带着鸡蛋,带着树上刚摘下的水果,眼里含着热泪,拉着手依依不舍地送了又送,直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后来听说周伯伯做了地区专员,那一年我考上学的时候,父亲担心因为我爷爷的“右派“问题影响了我,就想起了他,因为周伯伯临走时亲切地摸着我的头,告诉我父亲: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去找他!幸亏政策放宽,我得以顺利去了师范,所以自他走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但是我们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他!这么多年了,那夜橘黄微弱的灯光,却像一轮太阳,一直照耀着我的心房!每每想起,温暖就油然而生!31年了,他应该是年愈古稀的老人了吧?身体还硬朗吧?当年那个坐他腿的小姑娘,他也许早不记得了,但是不管他在哪里,我都会借今夜的凉风,捎去我的祝福: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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