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比锅底还黑。月亮和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早已躲进呢绒毯似的云层里。周遭矮粗粗的灌木活象中了定身法,纹丝不动。空气闷得象没有开窗户的闷罐车,孕育着一场不可避免的暴雨。
看不见影子的前方,一只蟋蟀在有节奏地鸣叫。
“前锋”蛰伏在滑润的草丛中,冷嗖嗖的露水缓慢地浸入裤管,但是他好象没有感觉到。他的身体右侧顺躺着一支冰冷的64式冲锋枪,枪膛里挤满了花生米一样的子弹。他的右手枕着光滑的枪身,紧紧地捏着一只小巧的双波段收音机——那是应征入伍时,女朋友怕他在部队寂寞,特意给他买的。一根细细的耳机线通向他的招风耳。他望着阴森森的敌军阵地,心神却在收音机里。
那是一片嘈杂的海洋。一家外国华语电台正在转播第十三届世界杯足球赛,四分之一比赛:阿根廷队——英格兰队。
“各位球迷朋友,今天阿根廷队采用中场逼抢,后场收缩的打法,破坏了英格兰队拿手的长传冲吊,控制了场上局势。瞧,马拉多纳带球从中路突破,对方三个队员上去围截,马拉多纳晃动过人,多么娴熟的个人技巧啊!”
“前锋”暗暗一笑。这两个死对头!据说,阿根廷人大多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后裔,和英国人是自家兄弟。同室操戈,却搞得水深火热,何必嘛。不过,好象曾经有人说过,足球无国界,当然也可能无父子,无兄弟,正常。
“马拉多纳在挺进。禁区,跃起,进了!进了!球迷朋友,现在是下半场第六分钟,天才的迭戈在与英格兰钢门希尔顿争顶时,把球撞进了球门。ok,马拉多纳!”
都说看球的比玩球的来劲,听球的又比看球的来劲。“前锋”把面前的泥土砸出一个小坑。他希望阿根廷人打赢,在球场上显示出比大不列颠人更强悍的力量。
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有一块大学足球场。在那里,他踢了四年前锋,一次又一次在姑娘和小伙儿的喝彩声中,叩开对方门将的十指大关。只是,刚一毕业,他就主动请求带职到南疆前线实习。战火把他和绿茵场隔远了。置身于充满血腥味儿的战场,他更深地理解到,和平,就是下班以后,能够轻轻松松地踢一场漂漂亮亮的球。可是,这个十分简单的愿望好比软软的面团,战争才是钢铁。
他不安地抬腕看了一下夜光表。凌晨4:30分发起总攻。只有最后10分钟球赛听不到。这样精彩的比赛不知道结果,真的很遗憾啊。妈的小狗日的,老子今天非敲倒你几个不可!他在心里狠狠地骂。
无愧于同伴赠送他的前锋的美誉,他是如此迷恋那只453克重的皮球。因此,在收拾装备开赴潜伏阵地之前,他盯着放在叠得四楞四角的黄色军用被上那只小收音机,心头咚咚地敲开了鼓。明天上去了,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前沿阵地后面,已经运来了100口棺材,静静地摆在军用帐篷外面。世界杯,四年一逢啊,英阿之战,难得一遇的颠峰对决。可是,战斗打响前,除了枪和子弹、手雷,什么也不准带,就连人人必写的遗书,也是统一交给留守干部保管的。把与战斗无关的收音机带入阵地,这意味着什么,“前锋”心里自然十分清楚。
犹豫了半天,他最终还是把收音机偷偷地揣进了口袋。
“马拉多纳中场断球,布鲁查加和巴尔达诺在与他作配合。马拉多纳得球,晃过一名防守队员……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射门!又进了!各位朋友,距第一个进球仅四分钟,马拉多纳再次打门,守门员扑救不及,真是速度、技术、胆识的出色结合!”
阿根廷稳赢。就象坚信自己参加的这场战斗准会胜利那样,“前锋”对此深信不疑。
也许是叫累了,那只蟋蟀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声息。东北角的天际,不时划过一道红亮的闪电。
离发起冲锋还有最后10分钟。“前锋”听到隐蔽在左侧的战友低声传达连长“准备战斗”的命令。他不无遗憾地从耳朵里拔出耳塞,绕好耳机线,很珍惜地把小收音机小心地藏进面前的草丛里。他想,如蒙马克思嫌弃,活着下来,就来找回。
砰——红色信号弹冲天而起。“前锋”倏地一把抓起冲锋枪,以前锋的速度,象射门的皮球一样向黑夜冲出去。
敌人盘踞的山头艰难地拿下来了。
可是,凯旋的战士中没有“前锋”,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前额,在他的正前方,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七个敌军士兵。
给他请功。二等。但是很快又收回了熠熠生辉的军功勋章。据说,在清理战场时,找到了那只已经被重重的露水打湿的小收音机。有人认出它是“前锋”的。
那只小收音机成了他的遗物。
1986·9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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