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里记述的是那段岁月……

１

穿膛而过的绝望风暴将邵文卷入高四。他的目光时常在一片晦暗中漂泊无依。失眠开始伴随他，把他变成一个疲疲塌塌的病猴。

这天中午邵文被王猛拖去当了一回守门员。一班和三班私下里搞了一场对抗赛，缺兵少将的情况下，王猛把邵文强拉去堵枪眼。为咱们班争光就靠你了！王猛郑重其是地说。

一个漂亮的侧扑，邵文把球揽入怀中。漂亮！队友和寥寥几个观众喝了声彩。邵文有些飘飘然，开球时脚软了些，被对方的中场轻松截下接着反踢一脚……球进了！三班的队员满场飞奔起来。邵文体内一下子空荡荡的。“这球怎么能这样挡！”王猛瘪着脸，走过来。邵文嘴角抽搐了几下。贤齐和其他几个队员忙拉走王猛，说没事没事，机会还多的是。贤齐回过身，抹抹头发，拍拍邵文的肩膀说守得挺好的，不过让他们捡了个漏子。

贤的话很有预见性，在邵文的舍命扑挡下，三班队员再也没捡着漏子，一班很快扳超，终以４：１完胜三班。回到宿舍，个个兴奋难抑，邵文心里也明朗朗的。王猛脱下球衣，拿出望远镜半裸肌肉饱绽的身躯伏在后窗上观起风光来。

这是一所专门的高考补习学校。原为职业中专，因效益差，一迈进二十一世纪就改成了高补，火暴得惊人。校内唯一一所公寓楼让给了女生，男生则被压缩到女生公寓对面的教学楼底层。过了几天，女生们常常会发现教学楼一楼的后窗上矗立着一架架黑洞洞的家伙——望远镜。校方很快有所察觉，给每个女生宿舍配备了一幅厚实的窗帘，并严禁随便开放否则重罚。但不知为什么，窗帘时常会留出一些空档，甚至在敏感时间里豁然大开，这就使得男性天文学家们没有全部失业。王猛在众天文学家中是出类拔萃的，他的设备也最为先进，他那台硕大无朋的军用望远镜能把女生星球的内容清晰地呈现在眼皮底下，十分了得。

“呀，呀，脱得只剩下小罩了……真白……”王猛的口水声，会惹得一群饿狼急火攻心。邵文趁没人时偷偷看了几回，却只看见荡漾在眼前的窗帘和偶尔渗出的床栏。

２

已是十月中旬，在凄风苦雨的谐奏中，一班班主任刘乾坤领进了一名眼神飘忽的女生。

女生叫柳清荷，她的高考分数超出重点线五十多分。清荷的一个同班同学以非清华不上的气魄，拿着比清荷底三十多分的成绩去冒险，居然被录取，而清荷空等了两个月没等来任何有关录取的消息。

清荷清晰地记得在提交志愿时，老班长高建说清荷我帮你检查一下。我凭什么要你检查！清荷横着脸这样说。清荷讨厌高建，说不清为什么。其实很多女生暗恋高建，而他只对清荷露骨地关心，甚至低三下四，这却抵消不了清荷对他厌恶。清荷觉得他身上有种很坚硬的东西，这让她难以忍受。

清荷那时侯是语文课代表，语文老师陈亦铭对她很关心，这使得一些女生很是愤愤。“这个美女蛇连陈老师的心都敢偷还有什么不敢偷的？那二十斤饭票我要是从她床上搜不出来，哼……”一次清荷走到宿舍门口听到这些话。她迈进去，一把从床上扯下那个女生，扬手一巴掌。那女生嘹亮地尖叫了一声：“美女蛇！美女蛇！你凭什么……”清荷又扬起手，那女生又尖叫一声，一个趔趄坐进了一个脸盆，呜呜长哭起来。清荷爬到床上，静坐成一尊菩萨。泪水流进了胸口。她与舍友不在有一句话。每天晚上教学楼熄灯后，她就单独到操场跑步，一直跑到宿舍楼关门。跑步的时候她常会感觉到有人在不远不近地踞在她身后。她突然转身回跑，撞上了措手不及的高建。

你跟踪我干什么！

我只想保护你……

滚开！我不需要！

清荷再跑的时候，会看到不远处有个身影在静静地注视着她，晚晚如此。高考前有一天，高建对清荷淡笑着说，我可能没有机会高考了，体检出了点问题……不过我会想办法的。果然两天后他告诉她，问题解决了，他可以参加高考了。“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清荷有点恍惚地这样想，但没有说。

清荷静静坐在高四一班教室里，高建静默的身影常常在她眼前倏忽地闪现。

阴郁的氛围里，前位陈贤齐给清荷的生活注入了些许亮色。贤齐洒脱率真，还很有些放浪不羁，让她寻觅到一种遥远的熟悉与喜欢。

３

邵文每夜都干躺在床上聆听别人嘹亮的鼾声，心中充满了难抑的焦躁与艳羡。他还怕别人发现他的失眠而讥笑他想三想四，总是装出睡熟的样子。

大约凌晨两三点钟，他会听到夜半归来的王猛、传动、玉强他们的脚响。

传动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可邵文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觉察得清清楚楚。传动是邵文的邻铺。传动罕有哪夜能躺在床上睡个通宵，一周里他至少有五夜是在影碟厅里度过昨日与今日交接点的。

一次夜半翻墙返校时，传动刚把手搭上去，里面伸出一只温热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传动哇的一声惨叫跌到地上。王猛、玉强跟着头皮发炸：怎么了？怎么了？

传动说：手，手……一只，只手……

谁?那边是什么？三个人后撤着步子，抖索索地问。

是我——墙那边的人露出头来。竟是本班的同学：喜宝。

四个人都吁了口气，擦把冷汗。吓死了！干嘛去？墙外的问。喜宝跳出来，红着脸支吾个不清。三个人相视一笑，已了然于胸：到了放毛片的时候了——想不到这小子平时装得挺人样，竟也……嘻嘻。

三个人回到宿舍找水喝。突然听到一声让人发毛的“呃——”王猛把盛满了水的缸子摔到了地上，爬到了床上的传动把牛奶洒了邵文一身，满屋子人立起来：打起床铃了？

惨叫是陈勇发出的。陈勇胖得像个四喜丸子，天知道他是怎么长的。他一度爱上了一个女生，并罄尽精力写了封情书，却被烧成灰后用纸包着退了回来。他常常说——我只要她一晚上就够了……

一切又静了下来。传动、王猛他们相继响起了鼾声。邵文还是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邵文铆足劲一拳头打在墙上。他发现愤怒时的拳头与墙壁相撞是不会受伤，只帮着泻出一股鸷气。

4

历史老师的声音流云也似的渺杳。“大家自己看书吧。”老师的声音突然尖锐得像玻璃。邵文一个激灵差点把身后的桌子撞翻。老师一下：怎么这么胆小。邵文脸上一热。前位高敏回过头看着邵文，呱呱笑个不停。

邵文最恶心高敏的笑。他一直觉得这个臃肿的女人俗不可耐。有一回，赵志强在自习课上一拍前位李宁的肩膀说，嘿，纸掉喽。李宁拾起试卷，夹到书里，憨憨一笑：我没夹好……赵志强放肆地大笑，高敏也紧跟着笑得响彻云霄，惹得全班侧目。从此，二人成为恋人，常常在高敏座位处窝成一团，手脚并用，呻吟喘息，完全把身后的邵文漠视为空气。

５

李玫上台擦黑板，许军田跑上去帮她——一高一矮，白红交错，十分悦目——台下鼓起掌来。王猛嗤的一声冷笑。李玫不久前写给高大威猛的王猛一封长达七页的情书，不料被退回，于是把矛头转向了许军田，果然未经两个回合便收之为裙下之臣——这一度使得王猛失眠数日。军田与李玫携手同心干完活，拍拍粉尘，回去。同桌坏笑道：昨晚又去护送你李玫老婆了？军田变色道：你怎么能这样污辱同学！

李玫家在县城，走读。军田自在她裙下工作后，就成了她的护花使。

李玫时常迟到。高四刚开学时还是秋初，李玫穿着条惹眼的超短裙，搞得男生浑身燥热。邵文的老朋友白晓对李玫的做派十分鄙夷，邵文笑道：这算什么超短？短到只剩一根绳了才算呢！百晓掩着嘴骂他想得出。

政治老师是个面和心善的中年女人。李玫响亮的皮鞋声由远及近——报告！然后哒哒哒哒的响进来。老师一摔书，指着她斥道：李玫你就不能早来一分钟吗？就你长着张人脸长着条大腿？瞧你穿得那个样！还以为自己很清纯是怎么着……

６

邵文和白晓一起到校门对过的小吃店吃饭。

天灰苍苍的。还未到门口，看见金龙和余威在说什么。白晓、邵文、金龙和余威未复读前已经三年高中同学。现在金龙分到了二班，余威在三班，邵文和白晓在一班。

你们在干啥？邵文走过去问。不想上了！没劲！真是没劲！余威恹恹地说。

金龙说：你不上，回家能干什么？

余威长叹一口气，仿佛从脚底一直叹到头顶：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我是不上了——半死不活有个什么意思！真他妈邪性！一回家就生龙活虎一回到学校就成了病猫子药罐子！还不如死了好！

大家沉默良久。都觉得是真没劲，没意思。

金龙说你要是实在不想上了就让你爸给你找个民办上上也行，也有挺好的……

邵文沉吟半天说，不上也好，呆哪儿也比呆这儿强，我也不想上了。

金龙斜了邵文一眼。“先回家商量一下。好好休息休息。”

没劲。余威说。

一起送他到车站。第二天中午，邵文在办公楼前遇到余威的父亲，大吃一惊：余威真的不上了？

邵文以为是来给余威收拾东西的。

不上还了得。硬把他送回来了。你们几个好好劝劝他，千万别给他撤劲……

那是，那是……邵文忙应承。

７

在王猛的率领下，一班与三班进行了一场足球赛。打得极为艰苦，最后一班以零比零狼狈收场。到了晚上，王猛没来得及练习毛片里女人呻唤便一头扎进了鼾声里。第二天，跑完早操，邵文看见一班的几条好汉穿着内衣内裤并排在宿舍门前的台阶上，随着初冬的晨风瑟瑟发抖。发抖的全是昨日的足球功臣。

班主任刘乾坤怒冲冲地训话：就你们这些个人！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贤齐嘟囔道：留着热的给你吃……

一群女生笑得花枝乱颤。

班主任说走到贤齐近前：你说什么！

贤齐忙说：我是说我们太不应该了……

８

严冬的干冷包裹了每一寸空气，清荷却沉浸在温煦的春光里。对着贤齐的表白信，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见到他心底就会涌出一种羞怯的欢愉。

这一切会是一个空幻的梦吗？我该接受吗？

旧日那个静默的身影又飘忽过来……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错呢？清荷心想。一种胜利感凝成的暖意在她的脸上氤氲。摸到眼前这些滚烫的字迹，看到贤齐刚毅的眼睛，不在有寒冷……

９

英语课上，孙老师的提问只针对每次月考前二十名的学生。邵文害怕孙老师脸上的阴沉与严肃，回答问题时声音总是又小又颤。

清荷珠润玉滑地回答完毕，邵文便在孙老师的目光里站起来。

你就不能大点声吗！那双乖戾的眼睛似乎要把邵文吞噬。

邵文哆嗦了一下。我为什么就不能像清荷赵志强他们那样回答得响亮而流利呢？

孙老师喝道：你嘟囔写什么！驴唇不对马嘴！

邵文感到一片空旷。

孙老师瞪起眼，摔书。出去！

…………

出去！你耳朵死了吗！滚出去！

教室里死寂死寂的。

１０

年终卫生大检查，四十多口人的大宿舍够忙活一阵子的。班长说，把鞋排一排吧。赵志强望着臭气滚滚的鞋山，捏着鼻子走开。贤齐说，这些破鞋怎么排呀！

小声点小声点！王猛神神叨叨地说，小心让李玫听见了，他一定会嚷嚷——你们别把我也排上了呀……

一屋子人笑弯了腰。许军田黑着脸走出去。一屋子人又笑弯了腰。

王猛很有女人缘。他一度把李玫给他写情书的事搞得路人皆知，李玫见了他居然还是讪讪的。最近猛哥又与另一个窈窕女生打得火热，搞得像兄妹又像情人。很是了得。笑弯了腰的邵文实在想不通王猛到底为什么来这儿复读——是为了踢足球搞女人当“天文学家”吗？

１１

大年初六，年味倘未散去，高四就开学了。邵文对家里谈不上依恋，对学校更谈不上向往。一切都是客观的冷静的漠然的，不足以引起些微的波动。

校门口又冒出一个小吃店。开学后的第一餐，喜欢尝鲜的白晓把邵文拉进了这个倘泛着油漆味的餐馆。女店主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娇小可人还比较有肉感，冲邵文浅浅一笑。邵文如坠烟云，眼睛长长驻扎在了她诱人的身体上。

这菜真难吃！白晓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邵文只顾品尝肉色，没尝出菜的味道。

白晓眼珠子一转，笑得像个狐狸：喂，看什么呢？哈！你在看她，是不是？

邵文脸上一红，收回目光，说，看什么？

白晓一指。不远处的餐桌旁有对男女紧贴在一起调情，手脚上颇为开放，那女的在男人的大腿上手掌中如垂柳般性感得随风荡漾。

邵文身体上本能的一阵抽紧，心却放了下来：我看他们干啥！

白晓狡黠地一笑：他们就是咱们学校最滥的男生和最浪的女生。

邵文忙又搭眼瞧去。那女的挺漂亮挺丰满，那男的却又瘦小又干巴，然而手上嘴上是很有一套功夫的，搞得那女生红扑扑着脸扭动不已娇喘不止。

白晓说，他们就是王丽和董明。

哦？对王丽邵文早有耳闻——据说她男朋友的更新速度不亚于五代十国的皇帝。

你装什么清纯！连王丽都不认识？吓！老师也没有不认识她的呢！白晓鄙夷似的撇撇嘴：这女人离了男人简直就不能活……

她缺钱？

钱？！有没有搞错！幼稚！她老爸是福瑞公司的董事长，离婚时单独留给了她一所别墅呢……她就是喜欢男人，就是喜欢男人为她操心……

见邵文瞠目结舌，白晓得意的一笑：这回倒好，遇上了董明——不是滥货不聚头，真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知道董明吗？曾经是二中的大众情人，天天换马子，手段高明得很，尤其是……和他交往过的女人，缺了他的滋润就受不了……嘿嘿，现在和王丽在外边同居呢。

邵文讷讷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人家搞恋爱关你什么事啦？没听说吗——不是在压抑中恋爱就是在压抑中变态……

白晓觉得好心给当了驴肝肺，气急败坏道：靠！像你这样纯洁的男人又有几个！你没恋爱你是不是变态了你……

１２

最后一缕春阳从她脸上滑过时，她正在发呆。

清荷，你怎么了？贤齐问。

清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我担心我们以后能不能走到一块……

贤齐望向远处。我明白了。你是要上名牌大学的而我连个普通本科都没有把握是不是？我会坦然接受你的决断的。我不会让你承诺未来，不会的。我们的未来充满变数，但记住，无论未来怎么变，唯一不变的是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清荷慌忙掩住了贤齐的口，眼中充满了泪水。

１３

接连几天，白晓的眼圈黑黑的，眼睛红红的，像得了红眼病的大熊猫。

白晓说，邵文，这些日子我一躺下就做梦，污七八糟的一梦到天亮，早晨起来感觉就跟没睡似的……

邵文说，做梦好呀，反正比我睡不着强——我求还求不来呢，一躺下就能做梦……

白晓急了脸：你别胡咧咧，我比睡不着还厉害，头又胀又痛……

正说着，他吐出一口鲜红的液体。邵文吓了一跳，脑海里浮出些莫名的惨状来。

白晓请了两天假，回来时提着一大堆药。

白晓对急切的邵文说,没事没事,医生说是内分泌失调开了这一大堆药。

邵文放下心来，说那就好那就好。他嘱托白晓好好休息，他忙着去给他打水打饭。白晓果然温顺得一动不动。吃饭时，白晓那女人似的眼波流过邵文的脸，然后轻声说，生病真好……邵文一脸愕然：好？白晓一笑：可以让别人关心呀。

邵文心中一热。

１４

清明节与四周一休的星期日重合，周六下午一派兵荒马乱。

王猛、传动他们没有回家，拉了一伙人在宿舍打扑克，打着打着已是东方既白。忽然瞥见许军田鬼鬼祟祟开门进来。王猛断喝一声：呔！干什么的家伙！招！快招！

传动他们跟着起哄：都看到了！刚从女生宿舍出来是不是？

其他几个也煞有介事地闹哄起来。

军田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嗫嚅道——我，我们什么也没干……她，她躺在床上，我我一直站着……

诈骗犯们吓了一跳，一下子安静下来。军田的回答委实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不过是在开玩笑。他们故意讳莫如深地怪笑起来。

军田的脸由大白转为大红，汗已流了下来——真的什么，什么也没有做……她躺着，我站着……

话说得不明不白，十分闷人。他们面面相觑，齐缄了口。

周一的早晨，邵文发现许多女生不时鄙夷地瞅瞅军田、李玫，嘟囔着：脏死了，真脏……

１５

晚自习，孙老师突然走到了金龙面前：你看得是什么书？金龙抬头：哦！看错课程表了……孙老师把金龙的数学习题集抓过来摔到地上。

金龙瞪起了眼睛。金龙块头大得像个大猩猩。金龙腾的站起来：你凭什么扔我的书！

孙老师猛一哆嗦，后退两步，凄厉地喊：出去！滚出去！

金龙跺着脚踏出去。孙老师踱了两步，把尸体一样横陈的习题集往外踢着，口里哼哼道：什么东西……

你什么东西！你凭什么骂人！金龙猛转回身，脸扭曲得可怕。

孙老师蹙着小眼睛怔了半晌，然后扯着金龙一径到了校长室：不开除这个学生，这个复读班我不代了！

金龙瞪着天花板：他当老师就可以随便骂人吗！

金龙一气之下把书、被子等一应物事运回了家。金龙的父亲着到儿子的牛脾气，托人把儿子送到了一中借读。后来，金龙考上了北大，两校为争执金龙的学籍问题而对簿了公堂……

１６

灯光下，俯伏在书桌上的脑袋织成一张蠕动的黑网。

李玫撞开门咚咚咚咚地跺上讲台。八十双眼睛聚向了这团猎猎的火焰。

未语泪先流。李玫在饮泣声中拿出一张讲演稿。泪眼逡巡一圈。

同学们，亲爱的同学们……我就要和大家永别了，永远地告别了……

李玫已泣不成声。尚未名乎所以，下边已响起了唏嘘之声。

我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学生——活泼可爱，多才多艺，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全校第一，高中阶段也是顶刮刮的，无人不羡慕我的聪明与灵气——可可可就是这样一名优秀的女孩由于高考时的一场大病……铩羽而归……怀着悲痛绝望凄哀无奈的心情我来到了这里——天哪！你为什么要惩罚我这样一个弱小的女子！自从来到这里，我已经丢了好几辆自行车了……有时我不禁愤愤地想别人偷我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偷别人的！可一想到爸爸慈爱的面孔谆谆的教导我就会为刚才的一闪念忏悔不已。爸爸是一所私立学校的教导主任，他敬岗爱业善良正直聚集了优秀男人的所有品质！我永远记得他对我的殷殷教导：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时刻准备着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贡献自己的青春和力量！可是……我的妹妹又丢了一辆自行车，她忿忿地说凤凰牌自行车真是不行了，上面的锁是把钥匙就能打开。我只是笑笑，不一为然。前几天我又丢了一辆自行车——气恼之下的我想起了妹妹的话，摸出钥匙捅进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啪！开了！我怀着试试看的态度把车子骑走了。车子崭新，和我丢的那辆一模一样，骑在上面十分舒服。在路上我还遇见了高敏，我就喊高敏高敏你瞧我的新车靓不靓！我还驮着她围着学校转了一圈——不信你们可以问问高敏——高敏你说是不是？我刚刚骑了两天，突然被一个中年妇女拉住了。这车是你的吗？她问。

我坦诚相待：是我借的，骑两天就还回去。妇女说原来是这么回时，你把车还给我好了，这是我的车。我说好的好的，谢谢你。临走时妇女还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说你真是个好姑娘，给你添麻烦了，还问我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学校哪个班的等等。然后我就忘了着事，跟往常一样上课、放学。可是今天早上，班主任刘乾坤突然找到我说你以后不用来了你被开除了——因为偷车的事。我呆了许久……我想不明白人心为什么就那么险恶——那妇女居然敢无耻地控告我！来到校长室时，老泪纵横的父亲已经等在那儿，他劈头盖脸给了我一耳刮子。捂着热辣辣的脸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爸爸那么疼我爱我，现在居然打我……他的头发昨天还是黑黑的，今天就白了一半……我对不起您，爸爸，是我伤透了您的心，可我实在不是故意的呀爸爸……校长还有意挽留我，可刘乾坤竟绝情地说不行我绝不能容忍一个小偷在我的视野内存在！天哪！他们居然都把我看成小偷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敬爱的刘老师会这么阴毒！为什么！为什么呀！明天，我就要走了。我会想起你们的每一个笑容，我会想起教室里每一个声音，我会想起老师们的每一回谆谆教导——包括刘乾坤的……永别了，我亲爱的同学们！永别了！

台下不胜唏嘘，尤其是高敏哭得声色俱全。李玫泣声道：如果大家还能当我是大家的同学就为我鼓一次掌吧！

掌声雷动。

谢……谢，谢谢！

李玫掩面跑回自己的座位，拥吻着桌子嚎啕大哭，哭完又跑上讲台：亲爱的同学们！亲爱的朋友们！我会想你们的！

李玫咚咚咚咚如一团热烈的火焰飞进了外面的夜空。

众人的目光投向窗外，发现班主任正伏在阳台上。

刘乾坤迈到李玫方才哭别之地。怒目圆睁：谁哭谁是傻蛋！我本来不想多说什么，可刚走上楼梯就听见李玫的一派胡言，实在是不得不说些什么了。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把谎话说到这份上实在是不简单。关于李玫偷车的原委是这样的。前几天中午，李玫叫来了一辆三轮车，把一辆自行车拖到上面就让司机赶紧开车跑。保卫科的觉得可疑，就用摩托车追上去拦截下来。李玫解释说钥匙落家里了。保卫科的不信，把她连人带车扣住并报告了校长。后来失主来了，事情就一清二楚了。校方开了个会议决定开除李玫并通知了李玫的父亲。我和李玫的父亲是老同事了，现在还住在同一个单元楼里。我以前就对李玫的人品十分了解，当初是看在老同事的面子上才让她进咱们班的。有一回她父亲从她的书箱里搜出二百多封情书，大部分是写好了倘未发出的……她父亲把她吊在地下室里，皮带都抽断了好几根，没用！倒是吓得她父亲不敢再打了……

台下瞠目结舌。众人把目光投向许军田——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啃一根2b铅笔。

刘乾坤接着说：她爸爸不管她之后，她变得更是肆无忌惮……这两天偷车的事都发了她居然还敢人模狗样地在这里煽情。你们还跟着抹鼻涕！就没想到女生宿舍里丢东西的时跟她有关吗……

李玫在高四的世界里成了风云人物。各类关于李玫的传说纷至沓来，连军田与她的掌故也浮出水面。后来据说李玫转到了一所私立学校，到后第三天就给班长递了一封情书，自此又是风起云涌。

邵文对李玫愈来愈钦佩，一听到李玫的故事就激动难抑。常常想：要是有个李玫这样的女朋友多带劲！

１７

天渐渐热了起来。高考渐渐逼近了。

体检的时候，王丽被叫到了办公室——她的肚子被观测到有新生命的迹象。男朋友董明被当场开除。王丽在采取一定措施后搬回宿舍。他们想了好久也没想出原因——他们觉得安全措施做得很好。董明和一网吧老板厮熟，便住在那儿当了半个月的网管。一天早晨突然忆起自己的使命来，赶忙投靠了一所私立学校并在那儿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高四领导知悉后，磋叹不已。此是后话。

六月初的一天早晨，一班的男生吃早饭时觉得暖瓶里的水味道异常。找了个空暖瓶一倒，竟倒出些粉末。恰好刘乾坤下来“视察”，大惊，将部分粉末带给了一名化学老师。化验之下竟是耗子药。一时间轰动朝野。在校领导和保卫科的几番排查后，张皇失措的陈勇从此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六月初的一天晚上，班长、传动、玉强等正趁着熄灯前的宝贵时分“争上游”。有人拍了班长一下。班长说去去！没看见正忙着吗！突然发现几个牌友都呆住了。回头一看：是校长。第二天语文课上，刘乾坤一拍桌子，吼了一声：滚！回家叫家长亲自来交罚款！事后王猛兴奋地跳起来说：幸亏昨晚和几个哥们喝酒去了，否则岂能没我的份！其他几个蔫头耷脑，都觉得自己是替罪羊。

六月初的的一天早自习，赵志强递给高敏一张纸条。高敏接过纸条，幸福得如水草般荡漾了起来。她把纸条贴在脸上遐想片刻，腮颊上泛起了红霞。她玉手纤动，拆开了纸条……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眼窝也似乎塌陷了许多。她把纸条撕碎。她走到赵志强面前，在他的头顶撒下了一片雪花……她扬起手，打下去，可贴到他的脸时却停住了，她的手如一片败叶在他的脸上瑟瑟。她猛的抓住他的头发狠劲地摇。她的嘴唇像两只鲜红的豆虫。她咀嚼着泪水，像咀嚼一个残破的梦。志强埋着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

１８

高考的脚步逼近了，一种可怕的寂静在空气中蔓延。

考场设在一中，离高四有二十分钟的脚程。学校租了数辆大巴。

蒙蒙细雨像女人化装时扑落的粉。是个清凉天气。

下车的时候，贤齐拍拍清荷的肩，眉毛一挑：马到成功吆！

清荷透过亮晶晶的模糊，看见了去年九月的那个雨天……高建在火车出发前的几分钟还是耐心的等待在站台上。清荷终于穿过雨丝扑到了他的怀里，放心似的大哭了起来。高建摩挲着她濡黑的头发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听话，回去复读一年，我相信你的……

清荷抬起泪眼，对着那双关切的眼睛点了点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