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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管室修好后,像一座宫殿,巍巍矗立在石亭湾的一隅。土墙,两层,新木板铺的楼,环绕二楼的外围用圆木条做封栏。一楼的底层分隔出一些小间,其余的留作库房。楼上也做库房,平时堆放干透的谷物类用。
二楼的楼门有时候不上锁,洪秉青就和伙伴们在楼上“咚咚”地跑着玩。那年队里死了一头黄牛,人们将牛肉煮了,大家伙儿分着吃,就像过年。那是洪秉青第一次吃到牛肉,感觉那肉的味道怪怪的。剥下的牛皮,紧绷在封栏上,等着晾干。可是以后一直没取下来。天气转热了,蝇蛆和毛毛虫在上面出没,牛皮渐渐被虫子弄得千疮百孔,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
队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了集散地,拖拉机开进了一楼存放着。平时机手就地检查维修,黑油糊的满地都是。库房墙上悬挂着内胎、皮带、垫子、零件等物品,有一次洪秉青进去玩,还发现了一捆导火索,那是炸山石用的。有好事者割一小截下来,用火柴点燃,那东西就在地上簌簌燃烧奔跑,再用脚使劲踏下,就发出“啪”的一声响……
这一年几乎所有的社员大会都在保管室里面开。人们从沟底上来,说说笑笑的;或者从那云端里的山上下来,像蚂蚁一样的大人小孩,连成一串……大家上到二楼,坐在宽敞的楼道上。一面做着手里的活,一面听着上面的安排,时不时还小声的开个小会……
这大人的集会也是小孩们齐集的机会。好多熟悉或不熟悉的小孩走到一起,相互玩耍或打量。山上的孩子显得害羞一些,往往靠着自家大人的膝头不肯离开。
每次的会都由宋卫东主持,他往往要干精火旺的吼上一阵,让人们安静下来。大家不怎么理睬他,几个小青年还故意装怪的答腔,随着他的声音喊:“闹啥子嘛!安静、安静!”喊完就把头缩进人群里面,任宋卫东怎么找,却始终也找不到。气得他恶狠狠的朝着那方向干瞪眼。
代婆跟洪秉青的母亲坐在一块儿,嘴上叼着支纸烟,烟头歪向哪里,那边的眼睛就眯缝起来,另一边的嘴角就裂开一道缝。她就用那道缝呼吸,时时发出“呼呼”的响声。也用那道缝说话,含含糊糊的不是太清楚。她身体前倾,脖子伸得老长,就像一只桀骜不逊的大公鸡。辈分所致,洪秉青才叫她“代婆”,其实年龄跟他母亲差不多。代婆姿势不变,紧盯着宋卫东的所在,不动声色的轻轻说:“害怕……球都没当到一条……咬铜吃铁干精火旺的!”说话时,那支烟在她嘴边乱颤,抖下的烟灰慢悠悠的下落到两脚之间的地上。洪秉青的母亲纳着鞋底,大针刚穿过一点时笑得动作变了形,让针扎了手。不禁失惊的“哎哟”一声,低低的骂上一句:“这婆娘……”
乡里兽医站一个医生也来出席,坐在上完楼梯的第一个门槛上。这医生去过洪秉青家几次,只要猪有了毛病,他就准时要到。父母叫他“老鲜、老鲜”,具体的名字很是古怪,洪秉青每次听过马上就忘了。这人大热天也戴着顶蓝布帽子,从不摘下,却从来都很干净。他有支气管炎,平时出气呼噜呼噜的像只猫,身上总有一种不知是什么药的幽香气味……
看到有小孩经过,他就伸出一条腿来挡住,裂开嘴,露出虎牙附近的几颗金牙,问那小孩的名字。洪秉青不说,他就挡着不放。后来洪秉青发现那腿的下面可以通过,就趴在地上钻了过去。过去了队长夫人就说他:“怎么从人家的胯裆下钻呢?”再次经过时,兽医手里拿着一个用照相的底片卷成的一根筒子,他用那筒子在自己的头上敲,发出“嗵、嗵”的声音。看到小孩子目不转睛的看自己,就问着:“要不要?要,就让我在你的头上敲三下!”洪秉青犹豫着,很快答应下了。他就在孩子的头上敲了三下,东西随着也就易了主。洪秉青的母亲又说:“你怎么让人敲自己的脑袋呢?”
很多的会就是这样的,很重要,乡里的干部也下来了;也不怎么重要,大家还是一样的嘻嘻哈哈。宋卫东每次都跑前跑后的忙活,讲上一大通,杂七杂八的,听的人却很少。洪汝魁话不多,三言两语就结束了,人们什么都能听明白……
这年春天,洪汝魁的老婆光荣地当上了队里的妇女主任。原因是她还识字,在乡里分派工作时不至于找人代笔记录,在妇女工作会上不至于另外找人帮着念笔记。几乎同时,洪汝魁也下课了。那台象征权力的机器,在洪秉青正准备做深入研究之前,就惊鸿般短暂的从会客厅里消失了,飞进了宋卫东的家。让洪秉青在拆了又装,装上再拆的不厌其烦的折腾中,逐渐看清了家里那只闹钟和收音机肚子里的东西后,无限神往的回想起那个能将自己的声音传到全队去的方盒子,在一次次的无限懊悔中哀怨的叹息着曾经浪费掉的了解那东西的一次次绝佳的机会……
宋卫东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会前干涉不听招呼大声说话的乡亲们,让那些把楼板踩得咚咚响的小孩们摸着小脑袋瓜,一个接一个地从楼上灰溜溜的下去;可以理直气壮地在那纸盒子里大谈党的政策和拥护党的领导的重要性;再也不用为自己的老婆将可能与男人们分在一起劳动而忧心。做了队长的好处一一显现了出来。这让他能在饭后横披着件衣服,嘴里咬着根火柴当牙签,摇晃地走到附近的几家门前,不怎么耐烦地通知即将开始的工作,抑或站在自家的门口大声喊着对面山上的某家,大喊一声就小声的骂上几句……
洪汝魁在某些时候仍然还要帮着处理一些个事。不过,大多时候他还是不怎么说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从队长夫人当上了妇女主任后,乡里的会也多,家里就显得缺着些照看,自己也可以多花些精力在家里了。
洪秉青的天地也稍稍有点儿转向了,每次他的母亲外出公干,他都要跟着去。乡里的会场,各村的会点,他都跟着见识。这样的会上几乎都是女同志,以至于有人戏谑的称他为“小妇女主任”。
上面最近有了个新的举措,宋卫东在群众大会上唾沫四溅,一副“增绷增绷”,牛筋都能嚼断的样子。他说:“……实行机械化的好处,就在于省时省力。人家外国早就在使用了……”会议的后头就是专门分派修路的事,山下的要加宽整平,山上的也要通到地里去。田地里的边界要挖出车能通过的宽度……
不过几天时间,什么解放牌卡车、收割机、耕耘机就陆续开进了石亭湾。保管室下面的坡太陡,路又窄,解放车就只能停在坡下,让大家把种子肥料从上面抗下来,装进车斗里,再由它拉到一里路外的坝里去。中午没事可做,卡车就带着一股子很特别的体味安然的在原地休息。洪秉青就和几个小孩子爬进驾驶室里动瞅西望地玩,对着那些仪表和操作杆出神。看到有大人来了,另外的孩子们都急着偷偷下了车,那人走过来,“嘭”的一下撞上了车门,洪秉青出不来,急得什么似的……(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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