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不喜欢孔雀,就跟不喜欢妖野的女人一样,觉得那屏一开,什么也露给了别人。只是突然的一天,那厮起了个孔雀的名字,还在后面辍了个103,便不得不跟孔雀打交道了。
孔雀这只鸟,不是好鸟。
跟他初识,算来也有二十年,一想便有地老天荒的错觉。那时我们读书,过一种很清苦很简单的日子,唯一的奢侈便是写作,那鸟写诗,我搞评论,还在某刊上撰文吹捧他的臭诗。当然这是恶语,凭心论,孔雀才气超人,诗写得令人朦胧,发出来后便招来大片啧啧,那是个纯洁的年代,诗人比如今的款爷吃香,尽管只有十来岁,却有大批的妹妹追慕。孔雀为此美的,饭也顾不得吃,整日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完全一副流浪汉相。
起先不知他性别,他恶毒地起了一个妹妹化的笔名,引得我上当。常常饭不能食,夜不能寐,坐在月光下,想是何等一个美人,负有这般才气,不见还了得!于是信约,说好地点,时间,从省城赶来,如焦似渴。等看清宾馆大厅依约走来的是一面黄肌瘦、衣着不整的狂人时,顿有让人灌水的感觉。不过通信已久,为文而来,不见说不过去。
及至熟识,才知这鸟恶习多多。嗜赌、狂饮,不修边幅到极致。一首诗作完,高歌而吟,一旦发表,张狂得立刻开屏,拉上众文痞去吃酒。当年我们都是穷书生,兜里没银子,喝酒便是奢侈。52度的高粱白,一肚子灌下来,全都吐天呕地,却都装出一副李白相,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后来他做老师,我从政,彼此有了身份,但最大的身份还是诗人,常常相伴而行,在某市某县,操练个文学班,拿几篇发表的诗文,贴几处广告,便有大批男女上当,纷纷跑来给我们送酒钱!此鸟虽为人师表,地方话重,讲课直叫孩子们瞌睡,只有多担待,替他代劳,免不了还要将他狂吹一番,好在那是个属于诗歌的年代,只要你是诗人,就有人给你面子,就有人追随。
很快,风向突变,文学落寞得令我等目瞪口呆。孔雀远比我聪明,就在我转行写小说的当儿,你猜他做甚?想不到吧,这鸟研习易经!哇哇,几年功夫,一个半仙出山了,直惊得我等结舌。等他掏出麻钱,在卦纸上一摇,你就傻眼吧,你的命就攥在了这鸟手里,再听他说你前后若干年的事,哥哥,这哪是人,简直就是深山里走出来的妖怪!
也好,有了这门手艺,酒钱不愁了,两人蹲街边角落里,铺开一张卦图,专等鱼上钩。上当者大有人在,还都说灵,准,不服不行。酒钱大大的,卤肉大大的,都仰仗一个准字。不过此鸟不善言辞,尤不会察眼观色,见机行事,便拉我做师父,起了卦,握了机,不言,专等我眼色。等我连套带诱,掌握个大概,他才惊然失色,此乃大凶,请我师傅指点迷津。我故做深沉,望望来人,观观天相,如此这般,将来人蒙得面无血色,双手直捧银子,请我们吃酒,酒足饭饱,跟着来人去他家攘眼。哈哈,想起当年,好不痛快!
孔雀这鸟,可谓风风雨雨,十分辛酸。当年为追梦,舍弃工作,漂泊他乡,却困在白洋淀,过起了打工仔生活,还在来信中大吹,妙呀,银子多多,文学多多,快来呀!惹得我一脑子冲动,抛下妻儿,丢下大好前程,直奔而去,那一路辛酸,直叫人此生不能再提。等风尘仆仆赶去,左找右寻,夜宿郊外,日食一饼,天黑时才在白洋淀一小码头得见。天下大雨,他跟一队长吃酒回来,路见形同乞丐的我,顿然失色,大叫,天呀——
此生此情,难忘。
时至今日,尚能清晰记得,两人光着身子,泡在白洋淀,畅谈人生,畅谈文学。大批蚊子闻风而来,不咬他,专咬鄙人。瞬间全身浮肿,却连一片药也买不起。
世事沧桑,过去的痛,今日的福,没那段经历,怕梦想早没了。
人在世上,两样东西不能丢,一曰责任,二曰梦想。细想起来,我等三人,责任尽得最好,梦想还能坚持的是王老先生。先生最早下海,历经沉浮,算是挣得了银子。左手握银子,右手作学问,还有一双好儿女,直叫我等羡煞。尽点责任,揣点梦想的算是鄙人,弃了工作,咬牙写小说,指望着某一天大红大紫。忘却责任,周身让梦想焚烧的便是孔雀这鸟!你瞧他那样,整日疯疯巅巅,吟诗作词,一下棋便杀得天昏地黑,记不清自己是谁,这也罢了,心血来潮,又闹了个烟雨的编辑,美的!硬把我俩也拉进了烟雨。王老先生给他谋得一差事,写志,千字百元,算是很给面子了吧,一晚轻松写千字,便可得百元,比小姐坐台来钱容易,他嘴上应着,一年不交差,害得先生直骂脏字。他自己却常常困得没了烟钱,急得打转!这厮——你见他平日没精打采,一旦上得网来,那兴奋劲,直叫人咂舌,我老婆跟我老女见他上网状,惊曰,这哪是人,分明一个痴子!直说是烟雨害的。
人在世上,两种情不能舍弃,友爱,亲情。
恨这鸟也罢,骂这厮也罢,丢不下的,还是这厮。
孔雀是编辑,编得一份日报,很辛苦。孔雀是才子,世上最后一个诗人,骨子里的,与生命共存的,最潇洒最没落最不可救药的一个诗人,你再找不出第二个。孔雀是史学家,弄不懂他啥时挖透五凉史的,要研究五凉,找他。孔雀是佛学家,遁入空门,找他。看看他写的天堂寺,有感觉了吧。我曾被他诱惑,在寺里呆了半年,算是洗了洗灵魂。
孔雀是命匠,要知未来,找他!
孔雀不是好丈夫,当得一塌糊涂。嫁男人千万别嫁诗人,他让你哭不出泪。
孔雀不是好父亲,担不起这个责任,我很想把他女儿要来,替他养。
孔雀在烟雨,得尽了人缘,烟雨得了孔雀,值!这样的诗人快绝种了,抓住孔雀!
孔雀又在吃酒,这鸟近来张狂得很,朋友遍天下,独独忘了老夫,我跟落子无悔说一声,找他去,讨伐!
还是那句话,烟雨得了孔雀,值,好好珍惜!
-全文完-
▷ 进入老开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