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日子,我沉溺于民俗之美的意境,被元宵灯火夺目的光芒深深吸引。我发现,中国的传统节日,没有一个像灯节这样被人们所看重。我之所以不说它是元宵节,是因为历史上的灯节,并不限元宵这一个夜晚。这种源于汉宫祭祀太一神活动的节日,从初唐开始,就正式规定正月十五前后三天为张灯日;到了北宋,又增加十七、十八两天,所以有五日灯的说法;南宋虽偏安一隅,又增加十三日一天为预放元宵,共计六日灯;到了明代,自初八到十七,号为十夜灯。节期越来越长,节目越来越多,挂灯赏灯成了历朝历代必不可少的一大盛事。
当我写下“昨夜之灯”这个题目,眼前已是一片辉煌,仿佛天上的银河一下子坠入了人间。万灯齐明,千巷同辉,人们纷纷涌向街头,以至人山人海。城门洞开了,宵禁解除了。与其说是朝廷网开一面,与其说是官家与民同乐,不如说是他们对花灯与明月相映的夜晚,同样抵挡不住: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闹灯不看来!唐代、宋代、明代,哪一个朝代忘记过这个节日;皇家、官宦、百姓,哪个阶层错过了这个节日;诗词、戏曲、小说,哪种文学体裁忽略了这个节日!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关于元宵的文字,实在太多了。随手探入中国古典文学的锦囊,就能抓到一把,松开手来,那些烫手而又夺目的诗文,就像萤火虫一样飞入夜空,与灯节有关的景象便纷纷浮现在眼前。
作为一个现代人,一个迷恋于灯市的人,我应该以怎样的身份加入观灯者的行列?采诗官?梦游者?穷书生?对了,我应该是一个更夫,可以名正言顺通宵达旦地游赏。今夜,我只须带上眼睛和耳朵,随着滚滚人流,漫无目的地徜徉在场面豪华的灯市。这样,我就能看见品类繁多、千姿百态的花灯,造型奇特、巧夺天工的花灯。我还会听到游人指点品评:你看那珠子灯以无色珠为网,下垂流苏,饰以龙船、凤辇、楼台故事;你看那羊皮灯雕镂精巧,染以五彩,类似皮影;你看那罗帛灯剪镂百花,内燃灯烛,光透花明;你看那琉璃灯晶莹剔透,通体明亮;还有那走马灯内燃蜡烛,因空气变轻而急速上升,引起灯内空气持续对流,推动风轮,带动灯罩一起旋转,画在灯罩上的马宛如活物,驰骋不停。实际上,我并不完全听从那些热心人的义务解说,我会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将那料丝灯、羊角灯、夹纱灯、篾丝灯、麦秸灯、橘子灯等等尽收眼底。
车马喧阗,歌声盈耳,伴随林林总总的花灯,是热热闹闹的游艺。舞狮子,玩龙灯,踩高跷,跑旱船,骑竹马……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些参与者,自然是地位低微的人,但此时此刻,他们抛弃了一切不如意,摆脱了一切不自由,他们是那样投入地表演,那样尽情地展示,那样地酣畅淋漓,因为他们除了生存,还需要精神的愉悦、美的创造。这这种忘我的表演,才是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家!出于认同和激赏,我会情不自禁地合着他们的节拍,敲起梆子。
在这一个狂欢的节日里,我还有一个非常隐秘的愿望:遇见自己的梦中情人。如果她是罗敷有夫,我会邀请她在街边的摊子吃上一碗汤圆,祝愿她爱情圆满。我相信,实现这一愿望很有可能。因为这样的夜晚,千门灯火,九街风月,不论男女,不论老幼,灯市一张,观者如云。尤其是女性,她们平时呆在深闺,不便抛头露面,过着近乎幽闭的生活,此时才名正言顺地外出夜游。她们薄施脂粉,成群结队,暗香阵阵,笑语盈盈。而我,会弯腰捡起她们随意洒落在灯市的欢声笑语,一一仔细辨认。这样,我就不难找到要找的人。
我还相信,很多人持有跟我一样的想法。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这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景,总有一些特定的人物,制造一些特殊的故事。他们对灯火和游艺往往心不在焉,而是借看灯火的通明,寻找自己的意中人。自然,这中间既有“月上柳梢头,人月黄昏后”的浪漫,也有“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焦灼;既有“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的伤心,也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北宋有一位叫孟元老的娱记告诉我们,上元灯市,仅仅东京端门一处,在众目睽睽下相依相偎的少男少女,“少说也有五千来对儿”!这就使得一些卫道之士提心吊胆,疑神疑鬼。也是在北宋,司马光的夫人要到市上观灯,司马光说:“家中有灯,何必到市上去看?”夫人说:“我还要看游人。”司马光冷笑:“难道我是鬼不成?”这个故事,难免成为熟食摊上情侣们饭后的谈资,他们放肆地揶揄这个聪明的砸缸者,连我这个更夫听了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千年元宵,怎一个闹字了得!歌声,笑声,叫卖声,鞭炮声,不绝于耳;月色,灯景,闹市景,焰火景,齐到眼前。在昨夜之灯的烛照下,人们摆脱了作为自然附属物而独立,超越了社会的异化而自由。尽管这种活动是千年传统的异数,经过了时代的不断流变,但是,它仍然是人们按照自己的要求和目的来设计和从事的活动,体现了一种人的本身的需求和力量。正如席勒所说:只有当人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完全是人。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说,昨夜之灯,是万丈幽谷里一声清脆的鸟鸣,是穿过沉沉黑夜的一道耀眼的光芒。
2004年夏于蜷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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