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那日歪眼献计献策,怂恿宁老七暗夜突袭老刀把子的城寨,不料竟然正正的钻进了人家的口袋里,被稀哩哗啦的打了个溃不成军。枪声乍起,歪眼就两腿发软,一轱碌的连滚带爬的窝进一丛矮树林里,躲过了一片忽喇喇人仰马翻的疯狂砍杀。哆哆嗦嗦苦挨了一夜的风鸣雷动,终于等到黎明,却被巡山的刀客轻轻松松的从乱树丛里揪了出来,一顿拳打脚踢之后,编入城寨的喽罗队里。
刀客只要能逛山吃粮,在哪座山头不成?歪眼起先还暗自庆幸自己虽然丢了胳膊,却抱住了大腿。可后来他又瞅出不对劲来,在老刀把子手下是不愁吃喝了,而且暗地里还可以赌几个小钱,但这里的讲究也太多了,就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一条,即在周围方圆几十公里,贫富均不扰,更别提弄个女人什么的,手下刀客如果奸淫一女,老刀把子定会当即将其处死。那里的百姓还编了个顺口溜说:“只要你采花,难瞒老刀把;只要一采花,脑袋就搬家。”
歪眼苦熬了几个月,终于耐不住了,干脆趁巡山的一个暗夜腾云驾雾的偷跑下山,准备再去投奔宁老七。他左打听右打听,得到的消息只是说,宁老七在镇嵩军里做了官,威风得紧。歪眼闻讯大喜,就一路的找寻过来。临近军营,遇上当年的一个兄弟,说长道短时又说到,宁老七那夜兵败后又在大岭峰吃了大亏,也正四处疯狂的搜寻着他,非将一口邪气发在他的身上不可。歪眼听罢浑如腊月天冰水浇头,半晌说不出话来,那雷泰单枪匹马的震住了宁老七的传奇在老刀把子的城寨里他已经听说过。一切只怪宁老七连战连败,底气不足如惊弓之鸟,这如何怪得了他?
歪眼两眼茫然,心里暗暗叫苦,更是不敢闪身露面。进退两难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歪眼心里想起自己在南面的猫儿沟里还有一个寡妇相好的可以去暂住些日子。于是跺跺脚,骂了声晦气,死赖活要的和那人扯借了些零碎钱财,转身又一溜烟窜进了猫儿沟。
歪眼为了吃喝如意,先是在寡妇的土炕上擀毡似的忙活了几夜,又在屋外的半山坡上挖山劈地的整弄了一番,流了些不该流的生汗,虽然无可奈何,但也是为了生活的幸福。可这么的一辈子就蹲在山沟沟里,装憨卖傻的挨着过日子,那可真是无滋无味到了极点。
长日漫漫,苦作无边。日近黄昏,斜靠在小院磨盘上歇息的歪眼,轻轻的抚摸着双掌上平生第一层茧痕,两行清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嘘吁长叹里,惊得粗壮温柔的寡妇大惊小怪起来:“咋啦?这是咋啦?俺守寡几十年,那份煎熬也没抹半滴子的眼泪,你一条出门杀得人,回家卧得炕的汉子,平白无故的怎么就哭起来了?你不知道,你一哭俺的心就凄惶得紧。”
歪眼瞟眼望着黑寡妇那张宽阔痛楚的脸,趁捂着脸叹息的时间里,掂量出寡妇的话是认真的,联想到自己初初进门的当日,先涎着脸孝敬出一块大洋三十几个铜毫子的时节,寡妇曾转过背偷偷收藏在炕底的土瓮中的情景,心一邪,生出一个计策来。
他长叹了一声,说道:“那日我一时想起你,就火烧眉毛的丢了手头的事情赶着来寻你。这几日里又是吃你的,又是住你的,扰的你破费而不得安宁,我思谋长远的日子如何过下去,恨自己没有个大的能耐,一时心里苦起来。你这一说,我倒猛乍乍的想起一件事来。”
寡妇一听,一拍大腿,说:“俺的爷哩,你可是有心人。你说,俺听听是什么事,看俺能不能帮你,中不中?”
歪眼作色道:“大老爷们的事,就凭你也能插得进一根手指?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两只脚和三只脚也分不清了咋的?”
寡妇嘿嘿的陪一个媚媚的笑脸,不敢再作声。
歪眼微偏着头接口说道:“我突然想起洛宁县城有一家大户曾经欠下我一份极大的人情,我只要出门走一趟,弄个千儿八百的回来倒不是难事……”他突然停下话头,用一双斜眼静静的看着寡妇的大脸,不再出声。
寡妇被盯的有些不自在,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忙用手使劲的擦擦脸颊,再挤出一个笑脸来。好一会,见男人还是不说话,壮着胆子怯怯的低声问道:“咋啦?又咋啦?”
歪眼这下子可真是恼羞成怒了,他英武的从磨盘上一纵而起,逼近寡妇,大声的呵斥道:“咋啦?老爷们出门狠劲的往家驮银子,你就这样叫我空着手出门?我连大车也雇不起一架,又如何驮钱回来供你吃喝,你想累死爷们,再做一回寡妇还是咋的?”他连说带装脸色的,渐渐进入臆想状态,真的大声吼了起来,唾沫星子尽喷在寡妇宽宽的脸上。
寡妇又惊又喜,又怕又爱,一时间没听出这话里的破绽,她一边皱着低矮的额头,用心思考将如何帮衬着眼前这个能人把外面的钱尽早的拉回来,一边顺口说道:“且不是这话!”
歪眼要的就是这一句话!他两眼炯炯向着斜前方放光,侧着头问:“你也不是个抠抠索索的人,不是?”
“嗯。话不说不透,你到底让俺干啥哩?”寡妇还是明白不过来。
“我叫你去背银子,你中不?凭你,不叫刀客一股脑劫了财色去!这样的事,还得爷们辛苦走一趟!去,把土炕下土瓮里的钱全给我拿来,我好雇个车去!”
寡妇到底明白了歪眼的意思,但说起把自己的多年积存家当一把拿出来,她毕竟有些迟疑。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才说:“这事来头急了些,俺再掂量掂量。”
歪眼是何等伶俐的人物,一听此话,马上作出生气的样子,大声的吆喝道:“你这是信不过我哩!且不说是一床睡的人,我在外面提刀砍人,收刀喝酒,哪一天不是搂着漂亮的娘们大块的吃肉?我咋会屁颠屁颠的丢下手里的威风和富贵,屁颠屁颠日急慌忙的直奔这山旮旯里来,不就寻思着和你太太平平的过日子不是?你这妇人见识,饶是小瞧了爷们!你这种目光短浅、薄情寡义的婆娘,老子是看透了,我这就走!”
这番豪言壮语,惊吓得一旁的寡妇忍不住大声嚎哭起来。她紧紧的扯住歪眼的衣角不松手,但依然不开那个钱字的口。歪眼也没有办法,暂时停下了这一手硬的手法,另思别的办法。他哄弄这寡妇回屋做饭,自己又靠回磨盘静静的转动着脑筋。
两人吃了晚饭已是天黑,歪眼终于想出另一个办法,他说如果寡妇不放心,那他提议让寡妇家那个犟头犟脑的小叔和自己一同去洛宁一趟。这样保准不会再有什么闪失。他为何这般说呢?其实歪眼来到此处后,村里的人就没有一个喜欢他的,只是大家看在他是个刀客的份上,也不敢轻易的得罪了他。唯独这犟头犟脑的韩冬子,自幼好吃懒做,若不是因为天生的身体单薄,早就去提刀作了刀客。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现成和寡妇睡在一起的刀客表大哥,他不仅不恼,还倒是十分欢喜的和歪眼惺惺相吸的滚成一堆。
当夜里,千般手段使尽,万般温柔用完,寡妇再不忍心失去一个炕上的男人,终于颤巍巍的点燃灯火,当着歪眼的面砸烂土瓮,几次反复细数,一共点得六块大洋另四十个铜毫子。歪眼在寡妇的千叮咛万嘱咐里,毫不在意的一把将钱揣入怀里,口里一边应承着,一边渴望着黎明的到来。
第二天一早,歪眼怀揣钱财,腰挺得笔直的叫唤上犟头犟脑的韩冬子。他当着寡妇的面,再三的告谏韩冬子一切行动听指挥,否则出门后如果有什么后果他是不管的。韩冬子赌咒发誓一定要改了犟头犟脑的毛病,决不让大哥和嫂子失望。然后一家三口的三姓人站在村头的沟口,洒泪作别。
且说歪眼一路风风火火的走村访户,到处抓拿骗吃,与不三不四的女人胡搅蛮缠,可真是如鱼得水,好一番畅快淋漓。犟头犟脑的韩冬子乍见世面,倒反而变得缩手缩脚,畏畏缩缩起来,一路行来毫不吭声,几乎成了歪眼的应声虫。歪眼绝口不提如何去洛宁的事,韩冬子也只字不问。两人得乐且乐,这一日,嘻嘻哈哈的不自觉进了槐固县城。
每天都在街上闲游晃荡,寻找着各种坑蒙拐骗的机会。这一日,当歪眼看见雷泰走近城门洞的时候,他就知道翻身发财的机会到了。他看着雷泰渐渐走近城门的卫兵,他暗自提了一口气,准备大呼抓刀客。这时他见有人和雷泰打起了招呼。歪眼一看他身边的那个腰挎盒子炮的人物,他又有几分迟疑。他不动声色的跟着他们上了聚仙楼,且不料又受到一番折辱。
下得酒楼,歪眼一打听,才知道挎枪的人是槐固县的县征稽处孙处长,他大失所望,知道下手无望了。他垂头丧气的怏怏欲归,一转身,竟和一个老刀把子城寨里的相识撞了个满怀!
来人正是那个喜欢与人卖弄口舌、替孙老头提过鸟笼的小喽罗。此次下山的一行人中,只有他曾经与歪眼曾经一起巡过山,赌过钱。这快嘴的喽罗因在路边多贪看了几眼热闹的皮影戏,是故迟来聚仙楼一步。乍一见面,他对能在这里遇到歪眼感到十分的惊奇和欢喜,所以分外亲热的拉着歪眼说个不停。他问歪眼为何偷偷溜出山外,如今在槐固县城里干什么?
歪眼信口说自己不想再逛山吃粮了,为了图个正经出身,现在槐固县的一家亲戚家里帮工。相互攀谈里,他拐弯抹角的打听到雷泰回去将一个人折回大岭峰。他暗自惊喜却不动声色,婉言谢绝了一同喝酒的邀请后。他拉着韩冬子疾步走出城外,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遍,顺手塞了两个路边买来的烤红薯过去,让韩冬子星夜赶往镇嵩军驻地向宁老七通风报信。而自己为了表现出对宁老七报仇大业的忠心耿耿,则蹲在路面的面摊上,先吃了半斤面条,填实了肚子,然后赶着夜路,独自去大岭峰下守候。
眼见雷泰和冰姑并肩牵马,喜笑晏晏的顺着山路上了大岭峰,歪眼瞪着通红的眼睛,抓抓身上那一身山蚊子咬的大包,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在岩石后面微闭着眼睛、竖着双耳半躺下来。
他心满意足的等着韩冬子如期带着宁老七的队伍而来。
(待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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