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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河风贴着地面慢慢卷来。
古老斑驳的院门在风中时启时合,被抚摸得锃亮的铜钉和门环近在咫尺。
我的思绪掠过苍老的屋檐和苔痕隐约的山墙,飘出寂静的家门。
小孩子们湿漉漉的从河里冒出来,尖声的欢笑着,争先恐后的跑到树形粗壮得有些奇特的那排黄桷树下,光着屁股就躺在那些蜿蜒交错的悬根露爪之下。
这一排黄桷树的根都是相连的,从第一棵到最后一棵,始终是一个根系,每一棵树的根同时又横生出去长成另一棵树。黄桷树的根全从青石板的石缝里深深地扎进去,看上去那些交错缠绕、粗大苍劲的树根犹从青石板中浮雕一般凸现出来。黄桷树的果实,土红色,圆圆的,比樱桃还小,味略甜而涩,到了成熟时便洒满一地。选那些颗粒饱满的装进衣袋,慢慢享用,颇能解馋。
仰面看去,那些横斜交加的枝杆将巨大的树冠托起,浓荫几乎将半边街的屋顶全部遮住,风吹过的时候,树影婆娑起舞,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像情人在温柔絮语。
任五,不许你爬那棵树,那棵树是我奶奶栽下的!
我闻声扭过头去,对着那个气鼓鼓的毛伢子大声喊道:你吹什么牛?我爷爷说,这棵树他小时候就在里面的树洞里躲过雨了。以前你奶奶还看见我爷爷在里面撒过尿,回家告诉大人,叫我爷爷一顿好打!
任五,你胡说。回去我告诉我爹,让他来打你!
我不怕!你去当告嘴婆吧,反正你爹打不过我爹的!
小孩子的斗嘴是认不得真的。口舌的烦恼转瞬即逝,毛伢子和任五又笑逐颜开的并排站在树洞口,要么赛着玩口水,要么在比谁撒的尿远。
天气渐渐的热了,望着楼外的树影,都闻得到街边黄桷树在湿润的空气中,缓缓散发出来的那股子脉脉清凉,初闻沁人心脾,待要细品,却又没了。清凉在空气里细细地流,如一段不可捉摸的感情一般,如影随形撩拨着你,让你欲罢不能。往事的片段一闪而过,不知道时空间的距离会不会不自觉地模糊了部分真相。
菊子穿着一袭据说是仿古蜀秀女的裙子,款摆而来的腰肢上,精雕细琢的刻意安排着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细腻,在白底紫花的罗纱上用红丝碧线绣成风流的香艳诗句,若同南方百转千回的小桥流水,生动鲜活,淡雅从容,飘若惊魂地在楼廊间盈盈经过,让人忍不住侧目注视起绣裙上的一句句行云流水的文字。如果按传统的着装,再蹬上一双高底、厚约三四寸的绣鞋,鞋跟是用檀木雕琢而成,里面藏着香檀雕的雏花,并放进香末,高底鞋跟下开个小孔,每走一步足底下就会漏出一朵雏花状的香末。那一分诗意盎然的风流韵致就浑然天成了。
她说:任五,好看吗?你说过去的你什么都忘记了,我特意穿给你看的,看看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别费心了,我真的把一切都忘记了。我淡然的低下头,默默的看着我的掌心纵横模糊的纹路。
耳际有母亲清亮的歌声传来,曾经不知不觉融进血液的那份水土般的思念如眼前的雾气,袅袅散开。我像是站在刺骨的冬季里遥望灿烂的夏季,母亲在我牵肠挂肚的凝视中,袅袅娜娜的款款行来。
母亲从山间采了大束的植物药材回来,晾晒在用水冲洗得净白如镜的天井里。当一切准备停当后,母亲开始捣烂那些植物,再配上其他颜料,经过发酵后制成色素染料,借助简陋的工具,经过反复几次的漂染和晾干,再用白蜡点缀,便可以将一夜夜灯下织出的土布蜡染成不同颜色的布料。然后在蜡染过的布料和蜡染布所裁制成的衣裙、头巾、腰布等服饰品上,以变形夸张的手法,用鲜明的色彩线条进行细致精巧的针绣,最后迎风一展,满目的天地花鸟栩栩如生,翩然起舞。
母亲一脸庄重的迈步走过厅堂,上身穿一袭窄袖、大领、对襟短衣,花钿绣袄,香艳流溢。下身穿百褶裙,锦缎上绣满了五彩缤纷的野花,也如落霞初褪的天空嵌满了闪烁的星星。蝶样潇洒的衣裙长可抵足,飘逸多姿的晃进我深邃的目光。
五溪衣裳共云天。
母亲在楼上的卧室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着。父亲焦躁不安的在天井里踱来踱去,一夜间飞长出来的胡子密如钢针,乌黑闪亮。他瞪得血红的眼睛,冲着楼上喊道:
出来了没有?
稳婆把头伸出门帘,默不做声的摇摇头。
父亲又跺着脚转了一个圈。母亲的呻吟忽儿低微下去,忽儿又骤然高了起来。父亲放开声音的叫道:
出来了没有?
稳婆伸出头来摇摇手,示意父亲的动作和声音轻一点。
父亲蹲在墙根脚下,双手颤抖的打响火镰,吸了一袋旱烟。母亲的呻吟终于渐渐低了下去。父亲又喊了一声:
还没有出来么?
没有人答应父亲,父亲赌气的低声嘀咕了几句,拉开铡刀,给栏里的牛槽满满的铡了一槽草料,又提了两桶水,给牲口换了清水。他喘着粗气问到:
究竟出来了没有?
母亲尖厉的呻吟突然迸发而出,如同夏季的蝉声,密密麻麻的笼罩了整个上空。父亲又急又恼,一拳狠狠的擂在石墙上,轰然有声。他最后忍无可忍的喝道:
难道是就不出来了么?
这一声大吼,当真是响如夏天霹雳般的雷鸣,电光火石般的绚烂于我黑暗的世界之外,一下子闯进了比天空更空的深处,像一团骤然蓬起的火。当它在天边静静消逝的时候。它同时带走了真正的天空下那个遮掩着我的整个的黑暗天空。
当母亲感到最后一次充实而彻骨、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一声轻脆的啼哭把苦难的世界放在了我的目光之外。
我终于出生了。
父亲的烦躁随着冲天而起的大笑,消失得一干二净。父亲铜红的脸庞上,不可言喻的喜悦的醉意淋淋。他哈哈的说道:这小子是个天生的犟种,出生一回,还要老子求他五次,以后就叫他任五吧!
这个神秘蛮荒的边城,从此多了一个蛮横倔强的浪荡汉子,他的名字就在他出生的那一天,随着稳婆一条街边走边说的唠叨,还不到黄昏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菊子拖曳着长裙走近我的身边,她在找合适的机会和我说话。
你叫任五,你是老五么?她偏着头问道。
我叫任五。
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在边城,我就叫任五。
那还是任五啊。
不一样的。在边城不管是哪一个老五,只要你姓任,就是一条癞皮狗,人家都会抢着叫你一声爷。
因为你是土匪任五。
我庄严的点点头,曾经的岁月在这一句称呼里变得凝重而威严,昔日泛着血光的荣耀如肃杀的秋风,许多苍白惊惶的面孔如萧萧落叶,仓皇奔走。
土匪有什么厉害的?
你是土匪,人家就是孙子。
后来你怎么也成了孙子?还是头发花白的孙子。
我有些茫然,一时反应不过来菊子为什么会问这个。我老谋深算的说道:土匪也是人,是人就会变化的,会老,也会成为孙子的。
菊子粲然一笑,说:你不老就好了。
我的饱经世故在她灿如昙花的笑容里渐渐忧郁浓重起来,我说:你不懂的,你不会懂什么叫沧桑的,也不懂什么叫土匪。
我黯然神伤的说:我应该在江上放木排的,最不济也可以学法师赶尸的。
菊子有些失望的说:你原来不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土匪啊?
我静静的看着她的双眸,不屑一顾的说:老子怎么不是土匪?老子我那一句话不象一个土匪?
菊子说:我真搞不懂你在说什么,又不是老糊涂了,你怎么说过了就忘?
我叹了一口气,幽幽的说道:你当然听不懂。有时我说的这些事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下午的日光照在木楼的地面上,浑黄而温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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