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地吃完了饭,我提起行李赶出家门,去学校的时间已余不多。嬷嬷一会儿唠叨我慢点吃小心噎着,一会儿叮嘱我去乘车要小心。我边应答着边走出家门,心里充满着无比的感激,温暖得让我热泪盈眶。
嬷嬷,是我的奶奶,一个将近八十五的老人,然而她,却是我这辈子里,最放心不下的人。
我的嬷嬷出生在潮洲,那个离我家乡不远不近的地方,也不知道嬷嬷是怎样认识到爷爷,然后嫁到这块土地上的。我的爷爷是客家人,嫁到客家的嬷嬷听多听少也便讲起了客家话,只是话中总含夹着那么一些潮洲的语音,因此跟了她十几年的我,口里出来的家乡话,总是那么地不标准。
我才出生四十天时,就离开了父母,跟着嬷嬷一块移居到广州的姑妈家,这是我懂事以后姑妈告诉我的。至于为什么会脱离父母去生活,我至今仍找不到头绪,家里人也不多愿告诉我,其实我觉得这些事应该让我知道,越早越好,尽管不是什么大事吧,如果有些事等我长大了才说,也许会让我产生怀恨心理。
就从那四十天起,到现在,嬷嬷一直带着我长大,不曾分开过,所以现在想起来,也只有嬷嬷是我至亲的亲人,比生我的父母亲,都得亲到几十倍。
我的嬷嬷实在是个勤劳的女人,她总是在很早的清晨起来,干着那些似乎干不完的活(在我眼里,忙碌的嬷嬷总会有干不完的家务),有时没活干了,她便提早做了早餐,当我们懒觉一醒时,那些可口的面餐,早已冷却得干硬。曾经有一次我问嬷嬷,你可以睡晚一点的,而她总是说我已睡不着了。我听了心里一阵的疙瘩,嬷嬷应该是想说几十年来已成习惯了吧!在冻人的寒朝,我们年轻的颤颤地窝在被窝里,是懒得起来啊!有时候家务干完了,她就会翻一些被子、过季衣服来洗,洗完之后晾晒,冬天洗短袖,夏天洗棉衣,一季都未曾误过。家里人总是心疼地说她太累着自己了,那些东西丢进洗衣机里不就完事了吗?嬷嬷总是说那玩意,转几下就完了,一点都洗不干净,还费电,再说我在家没事干,洗洗刷刷也蛮好过的。我懂,嬷嬷她,实在是寂寞啊。
嬷嬷是一个浅文盲,我想这也许是当时重男轻女的社会景象,又或许是那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嬷嬷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那年去上小学,就上了那么几个星期,然后农田有事没去,就被学校开除了。她总是很遗憾地说我要是多上那么几个星期啊,现在都会抓笔了!的确,我的嬷嬷,她不懂写字,也不怎么识字。每每看到挂历或者一些招牌、商店购物袋时,她总是静坐着,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地念,却是错字连篇。不会的字时她便会来请教我。记得一回读到“银”字,嬷嬷实在不明地疑问,“人”也读这个音,“银”也读这个音,怎么都一样?我听了心里想笑,这个世界上汉语的同音字应该多得很吧。然而嬷嬷对于汉字的积极,也只不过是一个很浓很浓的获真知识的渴望啊!我的嬷嬷算术特好,每逢购菜回家,她总会坐在那,开着钱包精细地计,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嬷嬷的勤俭操守,又或许是那么多年来的习惯。让我敬佩的是嬷嬷的记忆力惊人得很,一大家子辈辈代代的兄弟姐妹,任何人的生日,她都明白得很,甚至那个夜晚时刻,甚至当晚有谁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了如指掌。因此嬷嬷在家无事时,总是搬出以前的旧事出来讲,然而在我懂事起那一件件旧事,似乎听上过上十次,连我自己都记得滚瓜烂熟,听嬷嬷唠叨时我心里总是傻笑:然后那个谁谁又怎么怎么了嘛,呵。
勤劳也有错吗?
那是我十三岁的一个秋季早晨,嬷嬷趁着多久不出的日头,赶忙翻被子来洗,也许是太匆忙了吧,水龙头开得哗哗响,把父亲吵醒了,他恼怒地起身向厕所走去,说你那么早吵醒我了!然后招使嬷嬷出去,说走开走开,我上厕所!嬷嬷起身走出厕所,那个男人,悲哀的男人!他竟然冲着自己的脾气大力关了门!把嬷嬷的大拇指压伤了!我和姐姐们跑出去,鲜血是撒流出来的啊,可是我亲爱的嬷嬷,竟然一点呜咽的声音一点抱怨的声音都没有喊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告诉我们没事没事。姐姐们帮她洗了手、涂了药,我回到书桌前坐着,除了安慰我帮不上忙,坐在桌前我哭了,是谁看到无辜的嬷嬷那流血不止的手指也会哭啊!父亲进来跟我说看好嬷嬷,我去上班了。我什么话也没应,心里愤怒地想甩他一巴掌,我想冲着他叫无孝的儿子!我想吼着问他上班去了把责任推给谁啊!可是十三岁的我,一点也不叛逆,压根的不。后来嬷嬷自己去一个小医铺,医了一回,回来后跟我们说没事没事。从那以后做饭切菜时她只总有点心疼地说哎哟,大拇指是没力了啊。现在回想起这两年前的事,我依旧心痛得想流泪,嬷嬷她爱她的小儿,比谁都爱啊,她这样的事,都可以平静地对待,她经历过些什么啊?
我至亲的嬷嬷,永远让我放心不下。
几年来到学校住宿,父亲是经理,总要早早出门工作,有时晚上有应酬,都得晚晚回家。一个家里,冷冷清清的,嬷嬷自己煮自己吃,也没人知道她一餐都在吃些什么,是不是都吃着冷菜剩饭。我周末回到家,什么都不敢问,我只想多放哪怕几小时的假,多陪在她老人的身边。有一次我看到《读者》里的一篇文章,叫《老人的寂寞》,差点哭得没有眼泪。
有段时间我很任性,那是在刚升高中时,我回家总不爱吃饭,老是埋怨米太粘,水放多了。嬷嬷每回做完饭都问我,这次还粘吗?一次她看着我吃,突然有些委屈地说你们年轻人啊,爱吃干干的白饭,我老了没牙啊,都吃不下,每次只能泡热水下去……我听了心如刀绞一般疼。打那以后嬷嬷依旧试着放少点水,煮干点的饭,然后问我还会粘吗?我心里含着泪使劲点头,说够了够了,饭好好吃,很香很香。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我去厨房看电饭煲,我说嬷嬷,水放少了。嬷嬷愣着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才发觉她又憔悴了许多,依然想扑到她身上哭。
十五岁生日时,我找出自己幼时的那些相片,感觉到自己的身高已是当年的几倍了,而坐在我身边的嬷嬷,年轻的样子我如今找不着样。当看到一张合影,爷爷与我们拍的相,才忆起亲爱的爷爷,那个在我七岁时便入土的老人,才想到寂寞的嬷嬷,这么多年是怎么思念过来的。她床下的一个柜子,满是相簿,都是些爷爷的相,甚至几本去拜祭的照片。嬷嬷,她是不是总翻来看,在一个人寂寞时?
每个周末我返校,嬷嬷都似乎舍不得却又无奈何地送我出家门,她一定要看着我背影消失时才安心地把门关上。其实这样子,我更加舍不得走,我知道当看到一个人头也不回地离去心里的感受是如何。我总是走到嬷嬷看不见的地方,停下来回头看她关上门,然后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想到自己还能有多少年这样的场面,我总是有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嬷嬷看着我考上美院,干上财富滚滚的好工作,我希望好人可以健康长寿。
否则我一辈子,都会放心不下。
本文已被编辑[wintermorning]于2005-6-7 17:16:1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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