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家庭会在某个夜里进行，饭厅的桌上点着盏煤油灯，屋子里人影幢幢。队长夫人从床上叫起了洪秉柏。洪嫦和弟弟打闹着，后来弟弟睡着了，她却睡不着，也跟着跑来凑热闹。当她一脚跨进饭厅的门，看到大家伙严肃的表情，一下怔住在了门口，队长夫人忙把她一把拉到自己的怀里。

老头老太坐在最里边，嘟着嘴表情肃穆。这样的会议，他们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两天前村里和乡里的干部们，来这里实地研究时，他们就已经询问过了，知道要把自己的活人墓迁走。儿子这几天对老两口出人意料的好，也让他们感觉和这事有点瓜葛。只是没料到摊牌的时候来得这么快。原本他们就不想跟大家作对，队里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嘛！而且儿孙满堂，一个个都很健壮，也用不着为他们考虑什么以后的事。这么些年，老两口处心积虑为孩子们着想，里里外外的操着心，可到头来终归显得有些不尽如人意。

社会变化很快，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像自己这般的老家伙们，早就进入了该被淹没的时候。没人肯听自己的了。从洪秉柏开始，就在这貌似还融洽的三代人中间形成了隔阂！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祖辈们当作了只会在地里劳动，只会在厨房里转悠的拖拉机一类的东西。至于洪秉松，也只是出于礼貌或尊敬，才不会犟嘴。并且一味听从祖父的话，在已经很是疲劳的情况下，拼着死活的担挑背拉。松儿这样做，是因为他很懂事，早就理解到了祖父的意愿：在一步步走向坟墓的过程中，他的祖父除了还能对自己这个厚道的孙子发号施令外，面对其它的一些事情，确实已经无能为力了！孩子们这样的行动，无异于一次次的在暗示自己：省省吧，退到二线去吧！一切有我们呢！只不过，在松儿身上这是无意的暗示，而在洪秉柏的身上，变成了几乎就是明示。

建坟的想法也就由此引起。这人哪，一天天老了，慢慢不中用，也讨人嫌了。辛苦一辈子，到这最后也该为自个儿打算一回了。他们不想活得太长寿，老了能不生病？“久病床前无孝子”嘛。活得久了会“吃自己的儿女”！沟底的汪老太，活到九十好几，儿孙满堂的，可她“吃了自己大儿媳，又吃了自己的二儿子……”——活那么久，造孽呀！

人说越老越顽固，可那些老顽固们都是些啥人呀！二队的老何家，老头老太年轻时那个能耐呀，开磨房，开油坊。家里养着一匹马，闲时骑着去赶集，“驭溜溜”的多神气。可独儿死得早，孙子又很小，平时上门的就是一大帮的孙姑爷。得，这个家还得自个儿来当！于是就顽固——八十多岁了，死的前一天，还紧抓着一柄锯子不放手，不让借人呗！

再看山那边的老黄家，儿女不成器，成天净在外头瞎混。家里四壁皆空，一棒子打过去都没有遮挡，穷得舀水不上灶。老头儿病了没人过问，要死在家里哪天让人发现都不知道。于是也顽固——那样的处境，不顽固能行吗！

比较一下，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跟他们比起来，好多啦！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还穷折腾个啥呀？当然，这也不是说就完全没了条件。老太提出的就很实在：“……两个。一是搬迁的钱得队里出；二是风水不能太差，坚决不要安到养尸地……”

这最后的三个字刚出口呢，队长老婆的身上就是一个激灵。那种地方，她念初中的时候就听说了！同桌的女同学胖胖的，长着一副男人面孔，来自更加偏远的村子。晚自习没老师，她就讲了起来：死尸入土久而不腐，还每晚自己揭开盖子回家来转悠，见到什么吃什么。先是鸡和鸭，接着猫和狗，再就猪和牛，最后轮到人……风水先生发现了机关，建议马上搬走坟墓。众人开棺一看，尸体脚上一双新布鞋，脚后跟处都磨了一点了……

队长老婆不敢再往下想，又是一个激灵。洪秉松看见了，忙起身去拿了一件衣服给母亲披上。

洪汝魁没想到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他感激地望着自己的父母亲，嘴里一个劲儿地应承着。老人们对自己的工作如此支持，让他心里感到热乎乎的——家里的事一旦敲定，剩下的也就好办多了！

余下的三座有两座是孤坟，长这么大他就没见过有人来烧过什么纸钱。每年倒是母亲出于可怜，时不时的烧点。老太在给那孤坟烧纸时，嘴里念叨的话很有趣：“……你绝了后，没有人，成了孤魂野鬼。还是起来领点儿钱用用……”每每这时，洪秉柏就要笑出声来：祖母不知是在骂人家呢还是怎么着？这样有辱自尊的施舍，要换了是他，就一骨碌从坟里爬出来，推着老太让她走人——“拿开拿开，谁稀罕！”

而剩下的一座是刘三娃家的祖上，这应该是没什么阻力的！刘三娃平日里就抱怨自己的命不好，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还砸脚后跟。养啥啥不成，养只鸡还把蛋给生在邻居家里。去厂区看电影为个座位，跟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有一回碰到个算命的，说是他祖上的坟周围让人给钉了几颗耙齿，拔掉耙齿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好啊，还是把坟墓迁走。刘三正为着钱的事情发愁呢，这不就有了机会了？

人们在地里忙活，下山时往往砍上一背篓的窑柴背着回来，堆在洪秉青家不远的坎下。队里请的砖瓦匠也在那里搭起了棚子，选好泥土调和了制作砖瓦坯子。这里就成了洪秉青新的玩耍天地。工匠们劳动的场景很是吸引人。他们将泥巴放进木匣子里，摔拌几下，用钢丝弓上下一拉，去掉多余的泥巴，再从匣子的正中间的线缝里一拉，打开匣子就是两块砖坯。

顶好玩的还是做瓦坯。瓦桶就像没底儿的木桶，放在能转动的架子上，工匠们将切下来的面包片样的泥片包裹在木桶子上，用工具将它的表面蘸水打平。提起瓦桶，放在灰地上，手指轻轻一拨，瓦桶变小了，从泥圈子里提出来，顺带着拿出一块白布。等到泥圈变干，用手轻轻一拍，就变成了整整齐齐的四片瓦。对于将这瓦桶拍成工整的瓦片，洪秉青显出特浓的兴趣。老师傅在场是不允许小孩子搭手的。等到中午，他在棚子里呼呼大睡，只有小师傅一人工作时，洪秉青就偷偷跑来寻求机会了。他帮小师傅收捡瓦坯，顺势自己也偷偷拍上一个，可是不成功。拍出的瓦片四分五裂的不成样子。小师傅发现了他的意图，就悄悄给他介绍方法。原来人家的手大，用力均匀，拍的又都是相邻两片的结合部……

不长时间，棚子里堆起了好多的砖瓦坯子。大家在附近挖窑洞，准备烧硬这些坯子。建筑需要的砖不是太多，得准备的瓦却是要很多的。窑柴已经堆成了几座大山啦！

木料从山上砍伐回来，在木工们的手中，变成了一根根的椽子和檩子，在大院子里堆得老高。石匠把基石打好，等着从山坡上运下来安放到墙基下。所有的原材料已经准备齐了，只等着旱季一来，就请土匠动手夯墙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