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搬到公园旁这栋房子,我就认识了黄伯。黄伯是这的老住户。他在对面两层小木楼下开了间杂货铺。买东西的次数多了,和他就熟络起来,才知道他老伴好几年前病逝了,一双儿女都在省城工作,他故土难离,就一个人留在佛冈,守着杂货铺过日子。
杂货铺背后原来是个小公园。黄伯每天早上都会提上他的画眉到公园中间那个亭子边,和一干老人一起溜鸟。
每天早晨,画眉的叫声或高昂,或婉转,把小城人从睡梦中叫醒,匆忙上班的脚步穿行过公园,就象琶江河流过平静的沙滩,黄伯一干溜鸟的老人就象河滩散布的卵石,平静、安详、烫贴着匆忙前行的脚步。
当太阳也到达它值勤的岗位,一干老人就提起各自的画眉走向他们大半辈子来来回回走过的路,有的会跟着黄伯到他的杂货铺,开一瓶白干就着花生或一街玉兰花香边喝边聊。许多小城的故事,在酒香里越泡越醇。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五年,五年里,有的老人走了,有的老人加入进来,象玉兰的叶片黄了一茬还有一茬,六十五岁的黄伯踏入古来稀却也依然红光满面,一点不显老态。子女不用操心,杂货铺生意不算红火,但也足够开支,每天除了溜溜鸟,就是和几个老伙计在店里讲下古,这日子过得也算是有滋有味。
五年里佛冈不知不觉地变化着,一条条水泥路穿过周边的荒野、菜地,楼房就跟随向外拓展出去,不过动作一直不大,也没动到这老街来。老街的一切就以它固守的姿态延续着。可这次中轴线建设就不同了,佛冈将有翻天覆地的改变,整条老街都纳入拆除计划。
已是深秋,早晨的空气里夹着寒意,早起的人就少了,玉兰树的叶片铺了一街,街道更显出冷清来,只需再一场秋风怕就会光了枝头。公园里,一干老人却照样每天出来溜鸟,不同的是很多时候,他们象被一只手抓拢的棋子聚成一堆,散去时脚步也更显沉重。有一次我从他们身边经过,听到他们好象在商量去县府请愿。他们都是老佛冈了,这座小城的一座房、一道桥梁,甚至一草一木都在他们心里扎了根了吧?公园边两棵大梧桐树被连根拔起,不知移到哪里去了,两个深深的树坑很是扎眼,每次这些老人经过,总有一两个忍不住摇起头来。
只有画眉,不知愁忧地唱着,或高昂,或婉转。
那天,土黄色的钩机车一早就开到老街来。太阳还躲在云层后,空气还有点冷,老人们又一次聚拢后无奈的散开,各自提着鸟经过已面目全非的公园准备回家,那走了大半辈子的路一条两条都被翻成一堆堆的新泥了,脚踩上去,印出一个个陌生的脚印。
当钩机车扬起粗壮的手臂,一干老人都停下了脚步。黄伯也在中间,他比别人走前了两步。钩机车手臂在空中来回地晃动,好象一只猛兽,面对自己捕猎到的食物,在思考如何下口。老人们定定地站着,象在举行一个什么仪式,黄伯就是领队。
钩机车晃了几下后,缓慢而准确地把它的巨齿咬向黄伯那间杂货铺的瓦面。残旧的瓦面黑着一张脸,平常看着很有几分威严,此时却不堪一击地裂开伤口,一棵瓦缝里长出的杂草在钩机车的牙缝里扫了一下如流星坠落。坠落的身影从黄伯那干老人的脸上划过,象把天幕唰地拉了下来。
太阳还没出来,天一下就黑了。
钩机车从瓦片的伤口处抬起满足的头,象吸足血的猛兽,稍作歇息又开始第二轮的进攻。
秋风萧萧,卷起一空飞尘,黄伯入定般地站着,象一截枯干的老树干,佝偻在秋风里。钩机车的手臂每一次降落都象一只巨锤匝向他的头顶,他佝偻的身躯跟着一矮。
轰隆——,老房子在再一次的击打中应声散成一堆瓦砾。黄伯的身躯瞬间突兀成一茎枯干的荷叶。任倒塌的声音里外肆虐摇撼,他已失去了感觉,只有岁月的印痕悄无声息地一下爬满他一脸一头。
倒塌的不只是房子。
不显老态的黄伯一下子老了下来。在他的身后,那些老人也站成一片空心的石林。秋风卷起一空的尘土、落叶和声音冲来撞去。画眉疲弱的叫声被撕成落花飞絮。
那以后,老街消失了,黄伯和那些溜鸟的人也好象跟着消失了。五花八门的新店铺雨后竹笋般冒出。偶尔提到黄伯,有人说杂货铺拆除后他病了,有人说他到省城投靠儿女去了,有人甚至猜测他受不了打击死了。七十高龄的老人,这猜测也不很过份。
没有了老街,没有了公园,没有了那溜鸟的老人,佛冈象长长的历史,突然被截掉了一段。空出的那段里,冬天在冗长地叹息。
冬天再长也终是会过去,没有画眉的歌声,早晨也一次不漏地到来。渐渐地,黄伯、画眉、老街,就和更早前的人和事一样湮没在如火如荼的生活里,再没人提起。
中轴线建好了,人民中心、文化中心也接着建成了。当春天来临的时候,琶江河水也抽干了准备建设工程更浩大的水轴线。干了的琶江河露出河床,散布的卵石被一车车运走。听说,这些石头会用来铺路。
一个春雨洗净的清晨,我带着儿子到人民中心玩。一阵熟悉的鸟鸣把我引向旁边的小山冈。翠绿的山冈上,好些个鸟笼散布着,笼里的鸟儿昂着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欢快地唱着,一声赛过一声。在旁边,有一堆老人或坐或蹲,象棋子回到棋盘,静静地各守各的位置。在他们身后,杂树成林,一片崭新的嫩绿在春阳里,象画眉歌声里跃出的水灵灵的音符。
突然我一阵惊喜,在那些老人中间,赫然蹲着我熟悉的黄伯。他的头发已全白了,但精神还很好,感觉他又朝年轻的方向活回去了。黄伯没有看到我,他正陶醉地看着前方。
顺着他的眼光,我转过身来。人民中心瞬间象巨幅的画卷在眼前徐徐打开。
新的县府大楼依山而建,主楼呈宽方形,两边侧楼如微微前伸的手臂,和主楼一起构成一个敞开胸怀欢迎四方来客的姿势。楼前是大片的平地,草地如毯,绿树红花点缀,三组音乐喷泉横跨正个广场,没开启也能想象其壮观的气势。晨运的人们散布在空地、花丛中,跑步的、打球的、武剑的、跳舞的……各得其乐,和谐动感。
喷泉过去是两层楼梯,中间有流水,两边是舒展的绿化带,几个贪玩的孩童趴在水面象春天的鸭子。两侧偶尔开过的汽车,象一只只掠过的小鸟,飞向32米宽的大桥,飞上开阔的中轴线,飞向连接北京珠海的京珠高速公路,飞向天地连接的远方。
再过五年,或者十年,画眉的晨唱还存在吗?如果有,会在什么地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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