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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秉松是他教过的学生里最有出息的一个。白老师很高兴,让师娘炒了一碟鸡蛋,一盘花生米,端上桌子,师徒俩对饮起来。老师的身体状况还那样,才喝了两杯酒,他就摘下眼镜揉了好几回眼睛。老师一米六十左右,看着还敦实,国字脸。乍一看像个干部,不了解的人还真想不到,他平日里却会是如此的脾性。老师对学生的严厉是出了名的。洪秉松记得很清楚,进校的前几周里,一直都是纪律教育……
老师虎着脸说:“学生不知道守纪律,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学习!”这跟他在部队呆过,有直接的关系。他说:“部队的纪律,就是下级服从上级!喊了齐步走,前面就是崖,你也要走下去……”
每到这种时候,和洪秉松同桌,住在街上的那女孩,就悄悄的撇撇嘴巴,趁着有人找,老师转身出教室的当儿,再小声添上一句:“神经病!”这三个字在当时,可是个很时髦的词儿,因为洪秉松从来都没听到过。就像那女孩及其同伙们,在看到有男生和女生说话了,喉咙里就不停的“吭吭吭”一样。
洪秉松从此在心里强化理解了纪律这两个字。因为老师说过:“在学校要遵守学校里的纪律;进入社会要遵守社会上的纪律,就是要遵守法律——我教了这么些年的书,敢这样吹个牛皮:我的学生里,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坐牢的!”
那时候,不要说坐牢的了,就算是公社办个学习班,看着一些大人因为犯了某些小错,被罚往河对岸背水泥时,洪秉松都觉得他们很坏!平时调皮的孝伯,也因为那次出现在学习班的行列中,以后很长时间里洪秉松都认为他是个坏人……
老师的不拘一格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冬天冷了,课正上着呢,他要大家停下来,跟着他一起排着队伍去跑步。边跑还边讲着如何正确的变换脚步。学校说的对或不对都不一定对,要他同意了那才算对。
老师的严厉表现在他“从不轻易表扬一个人”,还表现在“看不惯某个女老师”,认为她出身家境优裕,穿着高跟鞋烫着卷发说话那声音“咿咿呀呀”听着特难受。每到这时,大家就觉得老师的话怎么这么多,是不是犯了毛病。
让洪秉松从根本上改变对老师的看法的,是另外发生的一件事。班上有几个同学,家在那厂区所在的大队。有天放学回家,高个儿李强路过岭嘴时,让子弟校的几个高中学生给打了,伤得很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李强平时病秧秧的,压根儿就不是惹事的角儿。事情出了后,家里人胆儿小也不敢说话,更不敢来找学校,就那么让孩子在家里治着。老师一听就犯了病:“那还了得!还有那么多孩子都得经过那——都该让他们那么欺负呀?”
两周里老师不闲着,边上课边找人打官司。弄得学校和派出所坐不住了,也跟着他的屁股转悠起来。那时候,洪秉松和同学们都替他捏着一把汗:厂区里的那些人,平时连当地政府都不放在眼里,一个普通的代课老师——险呀!本校的老师们私下里也议论纷纷:“老白这次——犯病的时间怎么这么长啊?”才过了一周,打人者的家长们就下话了:“我们道歉!医疗费我们陪……”希望就此罢手。老师眼一棱:“歉是该道的;钱是该陪的;让法律做出处理——也是应该的!”结果硬是把“凶手们”给送进去坐了几天。那时候同学们心头的那个喜呀,可真是无法表达的!
谈到最近的情况,老师就生气。他总说那校长存心整人,至于怎么个整法,他又说不出像样一点的证据。所谓“上等杀人用舌颠,次等杀人用笔尖,下等杀人用石盘。”遇到这样“杀人于无形的高手”,看来老师这次真的是遇上麻烦了!
从师娘忿忿的表情来看,估计这是真的了。洪秉松没有多少这样的社会经验,也只好劝老师不要生气,自己的身体要紧。老师说,他想调动一下,能去乡里的初中更好。如今他正在同自己的同学和战友们联系,“换个地方,可能要好一点!”
下午时候,雨反倒越下越大了。老师不让走,一定要他等明天晴了再走!拉拉扯扯的,将两岁的小女儿也吵醒了。师娘抱起啼哭的孩子,一边抖着一边也劝洪秉松留下……
晚上和老师抵足而眠。老师问:“啥时能毕业?”
洪秉松说:“还要两年呢!”
老师说:“趁着还早,让你老爸去跑跑,能留在城里最好……”老师说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像在追忆已逝的年华……
秋收过后,石亭湾里的人们,就开始为保管室的搬迁而忙活了。眼下就是平地基、砍窑柴啊!地基很不巧,选在了队长家靠右边的坎下。这里本身面积不够大,所以还得尽量向山边扩一点,刨出的土方用来填补外边的坎。这又挖又填的还不是主要的,主要问题是牵扯到几座坟墓的搬迁。
按照石亭湾一带的风俗,坟墓都是事先看好了的,风水也是仅此无彼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要试着让人迁坟无异于要让人家破人亡。越是闭塞的地方越是看重这个。
洪汝魁很小的时候上山放牛,老人们就常常指着邻村的一派连山,问他说:“你看,那山像什么?”洪汝魁看了老半天,摇摇头不明白。老人无限深情的讲起来,那山像个官帽子,中间高,两头低。洪汝魁仔细一看,不错,是那样!三山对称的相连,一个大大的无人能戴的官帽子啊!老人继续说,这帽子正下方有个很阔气的坟墓,立着碑,还有石狮把守。小孩子走过去,用小手拨开茂密的草丛,果然是那样。老人说,要是不破坏脉气,这坟墓里的人的后代可是不得了的啊!然后手指两山之间一块巨大的凹槽说,民国某某年,和这家有仇的一个大户派人挖断了这股脉气,一夜之间就成了这样。当然,这家的后代也就此沉沦了……
被挖断的官帽子山就此没有了好的脉气,以后再也没有新坟建在那里。诺大的荒坪,只有那豪华的坟墓孤零零的独自占有。为子孙谋福祉的做法一旦遭到破坏,会给自己带来多少的苦楚哇!人这种没尾巴的动物,有时真是坏得令人发指呢……
这样的形势,对于迁坟来说,难度可真是够大的!别人的不说,自家就存在着麻烦。洪汝魁老头和老娘的活人合葬墓地就建在那里。洪汝魁当初就不同意,老头老太硬说有什么神仙给他们托了梦,说就那里好,还非得建在那里不行!他们自己拿了一点钱,其余的要洪汝魁帮着出。洪汝魁不肯,他们就一哭二闹三上吊。队长老婆看不下去,就背着队长给了,对外只是说,那钱是二老的干女儿白送的——至今还都瞒着呢!
不过,小家服从大家;自家服从集体。既然事情都搞成这样了,哪能临阵再打退堂鼓呢,自家的钉子自家还拔不掉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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