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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下着大雨，天地间弥漫着浓浓的雨雾。正午也跟黄昏一般，光线暗淡。云在低空飞快移动着，变换着各样姿态，时而像马，时而像人。铅一般的沉重，雾一样的轻盈。它们从庙宇所在的山头爬过来，义无返顾的奔向相反的方向。就像那边有什么活儿要做，正等着大家集中一样。它们带着盛水的口袋，在旅途中肆意洒下自己的慷慨。大滴的水珠从上空落下，连成串，铺成片，夹带着“飕飕”的脆响。它们敲击着屋瓦和树冠，反复寻找着躲在那下面的东西。它们整日整夜在石亭湾里徘徊，并没有找到什么，却仍是一个劲儿的大喊：“出来吧，我发现啦！”

雨水在树头上汇合，顺着树干流下来。所经之处，成了一条深黑里闪着亮光的道路。空中薄雾漫漫，光线暗淡，地面上却显得晶莹剔透。一次又一次的冲洗，让所有的东西都干净无比。

洪秉青不明白，为什么天上会有如此多的水。祖父嘴里含着烟袋，有点漫不经心，又像是正尔八经的说：“是海里的水。一漾一漾的，就漾到了天上……”洪秉青就想象着，能够向天上漾去那么多的水，那海应该有多么的宽广啊！

这样的天气是没法做什么的。道路已经被击打得一塌糊涂，批蓑戴笠的人们漫步雨中，只是为了去看看房屋前后的山岩和坡坎有没跨塌，靠墙的地方有无漏水，再有就是塘堰是否安全。

洪嫦趴在舅舅的背上，手里举着一把大黑伞。舅舅金万红弯着腰，两腿的泥浆，在爬这段石头的上山梯时，害怕脚下打滑，走的极为小心，腰以下的部位全打湿了。舅妈刘菊花在不远的后面不即不离。三人一边赶路，一边谈笑着，金万红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惹得娘儿俩时不时的发笑。

金万红高中毕业后在乡里找了个代课的事儿。年轻人的心气儿，也不知他的想法是什么。这金万红时常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一脸的倒霉相。和刘菊花结婚都快三年了，也没生个一男半女的——那婆娘，身体看上去蛮结实的嘛！眼看着金万红的弟弟金卫红都有了孩子，队长夫人心里这个急呀！

三人上了洪家的阶沿，金万红的姐姐忙着接下孩子，找出洪汝魁的衣服给他换上，又找出自己的衣服给刘菊花换。两口子坐在椅子上休息，从今年的雨水多说起收成情况。洪嫦一下地就闹着要找哥哥，找来找去，在祖母的屋里找到了。

洪秉松正在那里给最小的弟弟吹口琴。他手里拿着一支亮晶晶的东西，把它放进嘴里，吹出“呜哩哇啦”的声音来，弟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大哥吹一会儿，就从床上仰起身来，将那东西在身旁的空中用力甩着。一不小心，在床沿上擦了一下，发出了响声，他就拿回到眼前仔细看着，还好没事。他将口琴放到嘴边，准备继续吹。刚一抬头，就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洪嫦……

金万红和洪秉松谈起了学校的事。还是那样，老师们该退的退了，该调的调了。不过，白老师还继续呆在那里。提到白老师，洪秉松的心里就有一种怪怪的滋味。干精火旺一个人，做事风风火火的，天不怕地不怕。在谈到白老师最近的情况时，金万红压低声音，很神秘又很同情地说：“又和校长闹了！唉，他那个脾气——大得很！”

洪秉松皱皱眉头，说起了其它的事儿。

对于白老师，他心里有种很复杂的感情：既喜欢，又同情，也害怕。白老师对自己的学生，总是尽力帮助，不厌其烦。有时候还显得热情得过了头，就像自己的父亲。可他眼里却着实揉不得沙子，一旦有看不过去的人和事，他就要和对方斗，哪怕明知自己斗不过！洪秉松暗暗决定，利用这几天的无所事事，到他老人家那去看看！

舅舅继续热心的谈着关于白老师的事情。每说完一件，都要给出自己明确的看法。最后得出一个总的结论：凡事呀，他太性急啦……

洪秉松早已没认真听了。他想，去白老师家里探望，应该买些什么礼物呢。老师不吸烟，酒也喝的极少。这可还得跟父母商量商量！

金万红两口子中午在姐姐姐夫家里吃了碗炒鸡蛋面条，说让洪嫦和哥哥们玩两天，到时候他们再来接，就回去了。洪汝魁也赞成老大去看看昔日的老师，毕竟，师恩重如山啊！母亲让儿子带些土特产去，洪汝魁说那哪成！让儿子去厂区买些滋补的东西，再买一瓶酒带上。

一早起来，洪秉松踩着泥泞上路了。雨还在不停的下，昨晚下了一整夜，这个早上小了许多。

经过古老的柏树下面，凝聚成大滴的水点子从树上落下来，打在黑伞上，发出“嘣”的一声响，水点子跟着分成了好多的小点，从伞的布缝里冲进来，散落在他的头上和肩背上。破庙的断壁残垣在雨雾里显出一片灰色，那初时的油彩让岁月粗糙的双手磨光了，唯一留下的就只一些还勉强支撑着的骨架。这庙和这树也像一面旗子，是指导陌生人走进石亭湾的一块路标。

白老师的家离着石亭湾并不远，直着走，半小时就到了。洪秉松由于要去买东西，就得绕着走上大半个圈子。从庙旁的碎石路朝北，逐渐走上柏油路面。一路在山梁上行进，山风扑面而来，空气显得很纯净，远处墨绿色的山隐隐现了出来，一座鹰头样的，高高突起在群山之间，那是寨子山，位于两个乡的交界处。白老师说，从前那上面是有强盗的。那次春游，他就带着大家攀登过。山上遗存着很完整的壕沟，寨门的位置也可以看见。山顶散落着几根老旧的木料，想必是拆毁土匪宫殿后遗弃的东西了……

两个小时后，洪秉松来到白老师的家门口。依山傍水山脚下，风吹一片疏竹林。这是个很熟悉的所在，往事历历在目。站在李子树下，院门里面传出白老师说话的声音。不知又是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在那里直冲着师娘嚷嚷。他这人哪，就是急！敲门进去，他们都惊愕……

白老师早年服役于东北，文职，后因病退役回来，给安排在乡里的小学任职，至今还是民办教师。也不知是东北人的豪爽感染了他呢，还是回乡后的经历改造了他，反正，他时时处处都显得不是太正常。很多事，洪秉松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有的说白老师爱写字，在那个大字报纷飞的年代，他的两张大手笔偶尔掉在了地上。于是，某领袖的名字和“杀”就连在了一起，并因此给退了回来。有的说他确是因病，有近视眼和神经痛的毛病，在部队也治不好，才给退了回来……就洪秉松的感觉，白老师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是有可能的。

有自己的学生来看望，白老师显得非常高兴。他急急火火的要师娘去做饭，还亲自跑到堂屋里，抬起了装粮食的大柜子的门，要从里面拿鸡蛋。找来找去没找着，就又嘟嘟囔囔的抱怨了几句。师娘不说话，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只是忙自己的事，洗锅，生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