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诗史,诗经总是能让我们追溯到某些事情的源头。比如春游踏青,《郑风•溱洧》就有记载:阳春三月,桃花水起,溱洧两岸绿草如茵,鲜花遍地,青年男女纷纷来到河边,尽情嬉戏。他们谈笑无碍,言语戏谑,直至发展到“赠之以芍药”之类的大胆挑逗。这种嬉戏被称为“春嬉”,其结果是男女之间的自由性结合。据说,这种以性结合为结果的活动,既是为了繁衍后代,也是为了感应农作物和家畜家禽,促使作物丰收,畜禽兴旺。
不知什么时候,春嬉的初始目的渐渐淡化了,连名称也改为“踏青”,最终演变成为一种风靡城乡的盛大群体性活动。这项活动的时间,有时是二月二日,有时是三月三日,或者是清明前后的任意一天。总之,是在春天。在我们之前的许多年代,人们总是翘首盼望这个日子的到来。这一天,一种青春与欢乐的气息,便在田园,在郊野,在湖畔,在夹岸青葱的春溪,在碧草丛树的江畔,不可阻挡地弥漫开来。
岁岁春草生,踏青二三月。往事越千年,在长安的曲江池头,在汴京的金明池边,在临安的西子湖畔,在北京的什刹海旁,哪里不是万头攒动的人群,哪里没有嬉游欢宴的歌笑!尤其是唐代,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气度雍容的朝代,也是一个张扬人性的朝代,踏青这一私有制时代的集体性活动,已是盛极一时。因为唐人的创造,伴随踏青,出现了野外宴饮和簪花插柳两项内容。《开元天宝遗事》里说:“长安仕女游春野步,遇名花则设席藉草,以红裙递相插挂,以为宴幄。”试想,青草铺席,红裙作幕,这是何等浪漫的创意!许多人采摘鲜花,插在头上,别在身上,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丝毫不觉得别扭。“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杜牧的宽容显得有些无奈;“好花皆折尽,明日恐无春”,许棠的埋怨又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由于这是一个生命苏醒和活跃的季节,就使得许多美好事物的出现成为可能。比如爱情,就如同这个不可阻挡的季节一样,总是如期到来。自然,其中少不了眉目传情,少不了言语相契,少不了欲说还休,少不了惜别依依。“踏青会散欲归时,金车久立频催上。收裙整髻故迟迟,两点深心各惆怅。”“纷纭隔窗语,重约踏青期。纵得相逢处,无非欲去时。恨深书不尽,宠极意多疑。惆怅桃源路,惟教梦寐知。”相恋,相约,相见,相别,相思,这中间,有多少企盼,多少欢愉,又有多少愁怨,多少怅惘!
也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春日,也是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有一个叫崔护的风流才子,独游长安南庄,遇到一户人家,花木丛翠,寂无人声。他叩门求饮,良久,有一女郎开门迎客,端茶让座。两人凝眸相对,一见钟情,最后依依惜别。次年清明,崔护追忆往事,情不可遏,旧地重游,但见门庭如故,桃花依旧,而门上挂了一把锁。他怅然若失,题诗门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原来,女郎已相思成疾,随父外出散心。不过后来,就像古代许多爱情故事一样,两人终成眷属,崔护也高中皇榜。这个故事广为流传,后来被演绎成戏曲《金琬钗》。崔护的故事,是唐人践踏过的青草地上长出的一朵小花。在此前后,不知有多少风流蕴藉,多少缠绵悱恻,都被这人面桃花夺去了光彩。
我是一个散淡的人,偶尔架起一张竹筏,漂流在民俗的河流里,游弋于现实和历史之间。偶然间,我发现了踏青这一传统习俗浮光跃金般的优美与崇高。也许你也注意到了,很久以来,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贫家儿女,大家都乐此不疲。踏青,是他们生活中久雨过后的初晴,是压抑的心灵放飞的风筝。有趣的是,这种由巫术仪式演变而来的活动,居然一直在以它美的意蕴,爱的内涵和生命的气息,协调着人际关系,滋润着文学艺术,甚至传承和发展着古国的文明。
而今,我徘徊在城市与乡村的边缘,犹然看见春游踏青的千古遗绪。在这个春光无限的季节,总有一些少男少女闻风而动。我看到一群群踏青归来的少女,她们面色红润,手持花束,洋溢着青春的喜悦和任性。我唯一的愿望是,当她们把鲜花插入花瓶之后,那些火红的花朵将燃烧整个春季。
2004年初夏于蜷斋
-全文完-
▷ 进入忘川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