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孟春妹越来越恍惚,那晚到底是谁?
本来孟春妹对这问题漠不关心,重要吗,好像不,孟春妹一向这么认为。他是谁,来自何处,这些问题跟她无关,她只要那个过程,过程中的男人可以是张三,可以是李四,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会嫁给他。她甚至从来都不指望看清他的脸,脸很重要么,看清一个具体的男人能给你带来什么,伤感,失望,或者对一份好心情的破坏,一个梦的终结。这些都有可能,或者比这还严重,孟春妹才不那么傻呢。她绝不对某个具体的男人产生幻想,或者说不愿将自己的身子交付给某个特定的男人。这跟麻三有关。孟春妹曾经把自己当麻三的女人,这个想法从小时春天的某个早晨便开始了。那个早晨的空气浓厚,让人有点透不过气,夜晚的雾还没退尽,早晨的雾又紧跟着拉满了,雾里面有一种淡黄色,说不清是什么,能感觉到,淡黄色。孟春妹挑着水桶去担水,孟春妹已不上学了,她爹孟老实说,女娃子睁开眼就行,念多了不好。孟春妹也不觉得念书有什么好,或者有什么不好,不念就不念,孟春妹心安理得帮爹干农活。那个早晨她看到了麻三,雾里的麻三,跟雾一个颜色。孟春妹起先并没认出是麻三,但她断定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不简单的男人。简单的男人没有那么厚重的背影,像爹,腰佝偻着,背总是带给人很不安全很不可靠的错觉。而他不,孟春妹一眼望见他是个能背得动山的男人,那么重的雾压他身上,他居然把整个雾都穿透了,硬是把一个完整宽厚的背给了孟春妹。早晨的空气拉动孟春妹少女的幻想,那层淡黄又轻轻牵出她第一个春梦,有点缥缈,有点不真实,却又让她发软得抬不起步子。雾的颜色变换着,像要酝酿出一个阴谋,让这个喜欢偷着幻想的女孩儿掉进某个陷井。孟春妹就那么盯着背影,她能听见身体在雾里膨胀的声音,充斥着隐秘的欲望,甜甜的,涩涩的,像花蕾渴望在春风里绽开,像新鞋期待着有脚把它撑开,总之是些很能给人暗示的想法。就在贲张的血液将要把她击倒的瞬间,那人蓦地转身,一张亮堂堂的脸哗地盛开,很清晰,很灼人。麻三——孟春妹几乎轻叫了出来。
雾中的麻三走过来,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春妹呀,都长这么大了。说完风一样刮走了。孟春妹软飘飘倒下,让麻三拍过的肩膀很久都软得抬不起来。
孟春妹打那时便认定,要做就做麻三的女人。
现在,孟春妹再也不用去想给麻三做女人了,没有了这个明确的目标,孟春妹真不知道该把自己交给谁。石小石,这显然不可能,除了二胡,孟春妹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把自己寄托给他,总不能把自己交给一把二胡吧。那么还有谁?林良意倒是说过一个男人,好像也在局里,林良意想把她嫁给他。可她怎么能让林良意嫁掉呢,林良意是什么人,一个凭空要做她父亲的男人,一个趁着社教搞大母亲肚子,逃避了几十年忽然又冒出来要拯救她的人,这样的人也敢相信?孟春妹真是不敢想下去,孟春妹索性不想了,索性把自己交给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男人。这个办法真好,孟春妹试了几次,感觉不错。
那晚到底是谁,现在这个问题突然变得重要了。孟春妹起初以为是李嫂的男人,那晚他正好从农场过来,吃饭时还楚楚地望她一眼,李嫂开玩笑说,我们春妹越来越好看了,瞧她水嘟嘟的,都快要溢了。她男人就是在这话说完后望她的,目光里确实有一股淡黄色。也有可能是石小石,因为石小石那晚的二胡拉得糟透了,一连发出十八个怪音,每个怪音都告诉她石小石可能要干点什么,一个男人只把自己关起来拉二胡是不可想像的,肯定还要干些什么,可石小石能干些什么呢,难道真要像李嫂说的,我要是你,先把她睡了,睡了她还不跟你?孟春妹笑了,睡一个女人难道那么简单?除非,除非什么呢,孟春妹不敢想下去。
不管是李嫂男人还是石小石,那晚的孟春妹都是愿意的,或者最好不是他们俩,是另外的一个。孟春妹穿过树林的时候,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夜幕遮盖了一切,除了庄稼地里疯长的欲望,还有床一样氤氲着诱人气息的青草地,这些都暗合了孟春妹的想像,其实不用男人用力,孟春妹自己也会倒下。
孟春妹现在可以断定,那晚绝不是石小石,尽管后来回味时她还忍不住把他联想成石小石。联想石小石总是比联想李嫂男人费劲,孟春妹坚信这辈子跟石小石真是不可能有什么了。石小石那晚在对付另一个女人,说是遭人强j*后抛到高速路上,孟春妹打死也不信,一定是石小石自己干的,他把那女人当成了她,事后却发现不是,结果便弄死了。这样的故事令孟春妹充满伤感,甚至想,有一天石小石会不会也把她弄死?孟春妹弄不明白的还有,那女人为什么要挣扎,为什么要让石小石看清模样,夜不是把一切都掩盖了么?被人强j*有什么不好,难道非要跟某个特定的男人重复一千次一万次才叫好,你要是尝到了强j*的痛,也就尝到了强j*的快乐,你要是被强j*埋葬过,也一定会尝试着用强j*去埋葬别人。一个背上强j*阴影的男人还能再有快乐么?
当然也不是李嫂男人。孟春妹回来后,李嫂屋里正发出一种撼天的声音。那声音孟春妹并不熟悉,但她懂。李嫂男人不可能抢在她前面回来,更不可能一回来就接着发出这种声音。
到底是谁?有一瞬孟春妹甚至想到张祥生,但旋即否决了。否决的理由很简单,她的确不喜欢张祥生。孟春妹对那个悬念一般的人物充满了好奇,想来想去,忽然发现,自己原本关心的不是他是谁,而是他不是谁。他既不是石小石,也不是李嫂男人,更不是张祥生,这就够了,管他是谁呢。
再跟石小石接触,孟春妹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一碰到石小石眼睛,就觉那里面藏满了偷窃的手,随时有可能偷走她什么。孟春妹知道自己丢了六条内裤,六条不同花色不同款式的内裤,原想是风卷到了田野,后来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正好让六个男人拣到呢?这个想法极大地刺激了她,孟春妹几乎兴奋得不能自已。她一遍遍猜测着他们,想像着他们抚摸内裤的情景。孟春妹眼睛湿润,身体更是颤抖不止。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想像呀,它把孟春妹完全带进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孟春妹通过那些内裤跟男人交流着,倾诉着,她渴望他们,思念他们,她甚至一次次通过幻想把自己变成内裤,躺在男人们怀里,任他们抚摸,任他们亲近,贴在脸上,贴在胸上,或者干脆放到那个隐秘处,听他们快乐的颤叫。孟春妹因此获得了无数个快乐得令人窒息的夜晚。
可是,现在这六个模糊不定的男人一下消失了,那是六双抚摸她的手,六颗温暖她的心灵,竟让石小石毁了!多么可恶的石小石,你偷一条不行么,干嘛非要把好梦赶尽杀绝。孟春妹突然感到这些模糊的目标瞬间死亡了,她的想像随之枯竭,身体也一下萎缩。
孟春妹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芜。
一连几天,石小石都不说话。还有什么说的吗?石小石把自己关房间里,除了上班,哪儿也不去,他甚至连班都不想上了。石小石上班最大的快乐便是看到孟春妹,尽管他们一墙之隔,但那堵墙像一道坚硬的屏障,阻隔了他任何穿越的企图。亭子给他提供了可能,他的目光可以自由地穿过三米远的空间,抵达到彼岸。彼岸的女人就是那个令他夜不能寐圣母一样占据他思想,让灵魂在卑微的欲望面前一次次发颤的女人么?石小石困惑得很,同时又幸福得要死。毕竟她离他那么近,近得可以呼吸她的呼吸,静听她的心音,甚至可以一遍遍抚摸她的身体,在她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让困顿的目光船舶一样停留,小草一样发芽,然后藤缠树一样缠绕终生。
石小石是拿了她六条内裤,不能不拿,阳光下盛开带着她体味的美丽图案时,石小石的目光迷离得不成样子,他无法拒绝开那片诱惑,第一次从麦草垛上取下母亲的内裤后,石小石就再也走不出这片迷离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晾衣架上取下,颤惊惊地捧在手中,他感到血脉在涌,脸颊滚烫,心止不住地颤叫。这份感觉每一次都那么强烈、新鲜、冲动,让他久久地处在巅狂中。夜里,石小石会把它们一一悬挂起来,展示梦境一样,这时候的夜是寂静的,美丽的,二胡掀起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世界属于他一人。石小石躺在床上,目光静静地凝视着那属于另一个身体的东西,带着不同花纹的细软的拿在手中发出夜色一般晕眩光亮的东西便成了他全部的世界。石小石是那么的爱它们,爱到心醉的程度,他会忍不住捧起一块,鼻息轻轻凑过去,一股百合的淡香飘过来,或是山草的味道,石小石的身体被缓缓打开,思维如太湖的水面,平静得令人心悸。
后来石小石发现,孟春妹的内裤并不能给他带来快慰。这个发现最初令他绝望,捧着心仪的女人的爱物却不能引来身体跟思想的共鸣,不能走进他惯常轻易就能走进的巅狂世界,相反,他在这一件件爱物面前却产生从未有过的恐惧,仿佛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审视他,逼他垂下卑微的头,逼他把那些肮脏的欲望从身体内赶出,然后如处子般的虔诚,敬仰它们。石小石愤怒过,怀着一种被毁灭的仇恨,歇斯底里地想把它们撕碎。石小石也颤抖过,抱着被拯救的希望,虔诚地把它们悬挂在目光扬起的地方,渴望在它们的引领下走出这迷离得令人发困的世界。最终石小石获得了一种超脱。他把它们严格地分别开来,它们是指孟春妹和李嫂的,石小石一边敬仰着孟春妹的,一边又迫不及待地将李嫂的搂在胸前。石小石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搂着母亲内裤睡觉的情景,他男人的初次射放便是在那件大红物件的诱发下完成的,此后便没完没了。他偷过张二女人的,那是在父亲开始对张二的怀疑之后,石小石很快发现父亲弄错了,跟母亲暧昧的不是张二,石小石很想提醒父亲,可父亲用固执拒绝了他。顽固的父亲一开始便被自己的自信欺骗,注定以彻底的失败告别人生。可怜的男人,临死也没弄清是谁动了他的奶酪。石小石又偷张三女人的,为父亲而偷,但却没还给父亲。一想起母亲跟张三掉包计般的勾当,石小石便将张三女人的爱物疯狂地塞身下,那是跟母亲那件完全不同的感受。石小石每干这件事总有明确的目标,石小石最终才知道,不同的目标带给他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甚至存在本质上的差异。石小石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他知道孟春妹对他意味着什么。
但是现在,石小石被灼烤到了孟春妹的目光下,说不定李嫂也要用这种目光灼烤他。石小石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热爱方式遭到了践踏,他将在那些目光里无地自容。
石小石悲伤地叹口气,他甚至想寻找一个恰当的方式结束自己。
5
张祥生在里面挨了打。高个警察好像早就怀了打他的阴谋,张祥生刚一进门,高个警察的嘴巴就扇了过来。我让你强j*!矮个警察冷漠地抽着烟,根本不顾及张祥生的疼痛。接下来的时间张祥生开始跟警察斗智斗勇,他确信警察并没逮到什么实质性证据,高个警察的嘴巴只是说明他们为这件事绞尽脑汁,还有矮个警察抽烟的样子,他好像一直被什么苦恼的事困扰着,说不定也是妻子有了外遇,摊上这号事还能安心破案?张祥生暗暗一笑,发誓跟警察抗争到底。
两个家伙显然对付不了他,一连几天,他们让张祥生搞得头昏脑胀,不得不用更多的嘴巴报复他。张祥生忍住疼痛,就是不把实情说出来。高个警察居然恶毒地叫来周丽,张祥生至此才明白,是周丽举报了他。周丽接到那个杀她的电话后惶惶不安,她渴望跟张祥生离婚又不想被他杀死,所以选择了报案。正好报纸上登出一起强j*案,周丽一下就把张祥生跟做案者联想到了一起,想想以前跟张祥生做爱,哪次不像是被强j*。他具有强j*潜质,周丽这么跟高个警察说。高个警察惊讶于她高度的概括力和对犯罪心理的研究,很快跟她产生共鸣,两个人为此还一起吃了饭,借此机会周丽又说了张祥生不少坏话,她说一个连自己都混不明白的男人能有什么前途呢,只有拿强j*找找乐子。高个警察同意了她的观点。
你就是强j*犯!周丽戳着指头说。
你不强j*她也会强j*别人,周丽又说。高个警察捅她一下,暗示这样说等于给张祥生开脱,周丽马上改口,一定是你干的,你这种人只配做强j*犯。
你这种人只配做强j*犯!张祥生被这句话打懵了,接下来的日子,他觉得自己潮湿一片,连疼痛都带了霉味,他反复咀嚼这话,越咀嚼越觉周丽道出了真理。他突然清楚那晚为什么要跟进树林了,原来自己一直渴望强j*什么,我不是一直被强j*着么,他想。可强j*犯并不是那么好做的,明白了事理的张祥生一听强j*两个字,心就往一处揪,头发疼得跳起来,浑身肌肉发冷,双腿打颤。张祥生痛恨这种感受,难道天生他只配做被强j*的料。他妈的,这世道彻底被强j*了。
高个警察拿来一大撂资料,全是关于强j*犯的,张祥生发现,每个强j*犯身上都有他的影子,可他又实实在在感觉被别人强j*着,张祥生坚持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他就要疯掉,终于一狠心,向高个警察和盘道出了那晚的事。
嘿嘿,不是不说么,我还当你是铜做的。高个警察阴险地笑笑,拿过笔录让张祥生签字。张祥生手抖得握不住笔,高个警察不屑地说,你扒女人衣服时手咋不抖。张祥生正要说衣服是她自己扒开的,矮个警察进来了,他翻了几页笔录,啪地将笔录打张祥生脸上,你有病呀,拿我们开涮。
两个警察嘀咕了一阵,高个警察一脚踢向他,操,你小子够阴险呀,想做强j*犯,做梦去吧。
张祥生最终被放了出来。原来死者是出租司机,一失恋者雇了她的车,说是要去某个安静的地方,路上他跟死者讲了自己的伤心故事,死者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这么年轻,好女孩多的是。他不同意死者的观点,坚持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死者苦口婆心,劝他忘掉旧梦,重头再来,还说现在谁拿爱情当回事呀,除了傻逼。他竟破口大骂,说你们女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水性杨花。结果两人吵起来,还动了手,他一激动,将她勒死,然后捧着她的脸说,我让你尝尝傻逼的味道吧,便奸了尸。驾车逃亡途中他突然不想活了,他觉得死者的话很有道理,是自己执迷不悟,便愤然朝一建筑物撞去,临闭眼时他向交警坦白了真相,这才让张祥生得以解脱。
张祥生走出看守所,头一个感觉就是被人又强j*了一次。
回到家,发现儿子不在。张祥生往母亲那儿打个电话,母亲哭着说,你不是被枪毙了么,你是在阴间给我打电话么?张祥生问是谁说的,母亲说,你不要骗我,反正你活着我也见不到,这样也好,我快要来了,到了那边,你总是我儿子了吧。
一想就是周丽捣的鬼,张祥生怒冲冲来到周丽住处,门虚掩着,张祥生一脚踹开门,周丽果然兴高采烈躺在沙发上,张祥生刚要扑上去,竟发现高个警察从洗手间出来。张祥生忙收了怒,换副笑脸,说我来找张军。周丽指着他鼻子说,你还想把儿子也教坏呀,告诉你张祥生,儿子房子你啥也别想,识趣点趁早滚出去!
张祥生踉踉跄跄回到家,竟发现儿子正光着膀子换门锁。
张祥生夹着行李,无可奈何地搬到了石小石屋子里。一进门便说,对不住呀,我误会你了。石小石木然地瞪他一眼,背一拧,将一片沉默递给张祥生。张祥生发现,石小石的沉默很有硬度,是道歉不能融化的。二天上班,张祥生主动灌满暖瓶里的水,又仔细把地拖了两遍,他给孟春妹倒水时,孟春妹一把拿开杯子,水溅了一桌子,孟春妹烫着了手,脱口骂道,瞎眼了呀,没事呆着去。张祥生可怜巴巴地望住孟春妹,嘴唇动了几动,没说出话来。孟春妹的几个雀斑跳动着,把脸渲染得险象丛生。石小石双手抱着杯子,石雕一般凝重。张祥生真期望他开口说话,骂他也成,昨夜到现在,石小石跟他一句话不说,他都快让他冷成一块冰了。
这天出了一件意外,当时张祥生在路上走,七月的阳光懒洋洋地照他身上,把他映成一片虚幻无力的影子。张祥生走了很久,他不知道走向哪里,自从儿子赶他出门的那一瞬,他便完全失去了方向。张祥生渴望脚步能指给他方向,可讨厌的脚步做了一些无为的挣扎后原又将他带回亭子。
张祥生看见孟春妹裸着胸躺地上。
一个留小胡子穿牛仔裤的司机摸了孟春妹的手,本来这也是件精彩事儿,孟春妹手那么白,那么嫩,小葱一样,哪个司机不想摸一把。以前这事儿也有,摸了就摸了,顶多孟春妹白一眼,或者骂上一句。可这天孟春妹像是吃了药,司机刚捏住手,她便猛地用另只手拿起杯子,一杯滚烫的开水泼向司机。司机哪经过这个,他还是开奥迪的,啥样的手没摸过,摸你一个卖票的臭手有啥不能。司机捂着脸跳下来,哇哇大叫了一阵,冲进亭子,朝孟春妹一腿踢过来。孟春妹没有防范,她以为泼了就泼了,司机不敢把她咋样,哪知人家比她还横。孟春妹挨了一脚,觉得肝肺都烂了,抱着肚子蹲半天,刚缓过气,便狮子般扑向司机,顺手操起桌上的家伙,重重朝司机头上砸去。司机没躲开,脸上开了花,两人扭在一起,拳打脚踢,眨眼的功夫,孟春妹的衣服被撕破,司机恶毒地抓住她的胸,边撕边骂,臭嫖子,信不信老子强j*你!
一听强j*两个字,孟春妹忽然软下去,倒在了地上。司机还以为这女人断了气,吓得丢开手,诧诧地望石小石。石小石完全局外人似的,冷得像冰雕。
张祥生一把拽住司机衣领,你把她怎么了?这时候司机才醒过神,心想事情是因自己引起的,闹大了不好,忙给张祥生说软话。张祥生反手摔给司机一嘴巴,知道么,我这辈子最恨说软话的男人。司机挨了打,嘴硬起来,人多是不是,老子要投诉!
红桥收费站又被投诉了,司机拒不承认摸过孟春妹的手,说孟春妹态度不好,他说了两句,没想孟春妹拿开水泼他。摸手不摸手这事很难说清,孟春妹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加上她又有前科,以前老被投诉,真理便倒向司机一边。孟春妹被严厉批评,扣罚奖金,张祥生做为负责人,出手打人,性质严重,责令停职检查。
石小石只说他什么也没看见。
6
八月的一天,林副局长视察了红桥收费站,临走时跟孟春妹说,周六到家里吃饭,她不在。
孟春妹感到好笑,她为什么要去他家吃饭,她不在,她不在就是理由?孟春妹是不喜欢林良意的妻子,尤其那双刁钻的眼睛。孟春妹第一次到林良意家,就遭到他妻子杜欣的严厉审查,审查先是用眼睛开始的,杜欣的薄眼皮一挑,目光凶凶地射过来,从头到脚,几乎要把孟春妹剥光。孟春妹如同遇上了屠夫,感觉被层层扒开,身上的肉疼得跳起来。这时林良意说话了,坐吧,到这儿就跟到家一样。孟春妹挤出一丝笑,硬把身子放到林良意家的沙发上。杜欣一直那么看着她,斜倚在饮水机旁的杜欣让孟春妹想起麻三老婆。她给麻三洗衣裳时,麻三老婆就这么看着她。林良意让杜欣倒水,杜欣嗯了一声,却不动,林良意说你看她做什么,她第一次来,你就不能热情点?杜欣这才说话,她刚说了一句,孟春妹便从沙发上弹起来。
杜欣说,你现在是越来越会领了呀,这次是外甥女,下次呢,会不会领来一干女儿?
林良意厉声制止,杜欣却变本加厉,她骂孟春妹,你当我不知,你已经跟他上过床了是不是,骚嫖子,敢跑到家里来。可怜的女人,她把每个来家中的女人都想像成自己的情敌了。孟春妹让她说得脸白一道青一道,总后终于忍不住,反击道,你比麻三女人还恶心。说完便跑了出来。杜欣紧追身后问,麻三女人是谁?
林良意跟出来,再三解释,你舅妈就这样,别介意,你舅妈她神经有问题,总是无理取闹。林良意左一个舅妈右一个舅妈,好像杜欣真成了孟春妹舅妈。孟春妹反感地说,你才神经,她是谁舅妈?林良意止住步子说,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当然,不喜欢你可以不叫。说着就要把孟春妹往怀里揽,林良意那一刻太激动了,自己的亲骨肉不能在自己家喝一口水,他父亲的良心在颤抖。孟春妹一把推开他,少给我假仁慈,我看见你就恶心。
孟春妹后来还是去过林良意家,杜欣总是出差,或是旅游,他们的孩子又送进了聋哑学校,林良意说他很孤单。孟春妹当然不是奔他的孤单去的,她父亲孟老实要手术,胃癌,需要一大笔钱,她是去拿钱的。林良意早早把钱准备好了,等着她来拿。孟春妹拿了钱就想走,林良意突然说,春妹,你真的不能原谅爸爸?孟春妹愕然,爸爸,这个词你说出来怎么这么别扭。林良意丝毫不计较她的态度,只要她能多坐一会儿,让他多看一眼,他便满足了。孟春妹心想拿了钱就走人多少有点说不过去,再说过些日子说不定还得来拿,她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索性坐下给他看。
对这个在十七岁那年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的男人,孟春妹说不上爱也谈不上恨。她对他的感觉平淡得近乎没有。那年她被搞大了肚子,一开始她认定是麻三的孩子,死活不同意打胎,害得爹娘老子没办法。直到结巴拖着长长的鼻涕接开这个谜,孟春妹才轰然觉得世界塌陷了。她几天不吃不喝,发誓要把肚里的野种连同自己一道饿死。她爹孟老实更是天天追着结巴满村子跑,说要打断他的狗腿,结巴的腿没被打断,风声却传遍整个村子。便有好心人上门,说事已至此,还不如把春妹嫁给结巴算了,反正一块长大的,知根知底,总比出人命强。麻三老婆也跑上门说,这阵寻死觅活的,当初挨的时候咋不喊叫一声,舒服过了想耍赖,说不过去的。她爹孟老实跳起来说,我就是让她死也不会嫁给结巴这驴日!好,好,死了干净呀。麻三老婆拉着长长的声音说。
十七岁的孟春妹怀了结巴的孩子,的确是件好玩的事,村里人为此津津乐道,好久都停不下来。大家都怀着浓厚的兴趣关注着事件的发展。其实结巴原本不结巴,还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呢,连续考了三年大学,每回都差那么几分,第四年终于考上了,比录取线高了整整十分。乐得全村人都围着他爹喝酒,他爹一激动,说我家大平……平字还没吐出来,他爹断气了,高兴死的。结巴大学自然没念成,没人供,等抬埋了他爹,人们才发现,高中生大平说话结巴了,脸蜡黄蜡黄的,头发也懒得梳,荒草一样,瘫在炕上的娘整天哭啊喊的,一村人的心都给喊烂了。后来大平没人叫了,一看见拖着长长的鼻涕怀里抱本书傻兮兮笑的大平,村人都叫结巴。村人一直担心结巴要当光棍,那可真是可惜了,再怎么说也是唯一的高中生呀,这下好了,孟春妹大了肚子,看来天不绝人。
就在村人一拨接一拨给孟老实说好话时,可怕的事发生了,孟春妹吞下一只碗,自己把自己的肚子弄破了,血流不止。结巴在门上大喊大叫,村人慌得到处找草药,孟老实坐粪堆上抽烟,谁拉也不起,算了,不救了,死了干净。他老婆跳出来,你不救我救,反正也不是你的种。孟春妹母亲喊来麻三,在众人惊慌不定的眼神中把孟春妹送往医院,孟春妹失血过多,偏巧医院又没血,麻三揙起胳膊,说抽我的。医生说你说抽就抽呀,血型得相同。孟春妹母亲这才跟麻三说,快叫林良意,快叫呀。
孟春妹少掉了一个孩子,却多了一个父亲。对此她比孟老实想得通,她还劝孟老实,没见过有你这样想事的,他是谁,不就是临时拉来给我输血的么,碍着你什么了。放屁!孟老实吼道,他睡过你妈!睡过又咋,你睡得多还是他睡得多?孟老实哑巴了,他相信这是孟春妹报复的话,怪他不救她哩。想了一阵又觉不对头,你会不会跟他走?
跟谁?
就那个男人。
不知道。孟春妹恶恶地吐了一句,转身去找麻三了。
到收费站还是麻三的主意。麻三说,你真是傻哩,认不认是一会事,去不去是另一会事,不去,真打算乡里窝一辈子呀。
你这是退送我哩,想把我赶走。孟春妹说。
麻三说不是,麻三说你的心思我知道,可这事儿不能,我是有钱,可我比你大许多,做不成的,让人笑话,骂一辈子哩。
孟春妹说你现在看不上我了,我让结巴干过,结巴这驴日,他毁了我。麻三说结巴也可怜,你放过他吧。孟春妹说他干了我。麻三说你就当是我干的,要恨你恨我。孟春妹想了想,觉得想通了,她说麻三你干过我,你要记住,在你家菜院子后头。麻三说我记住了。孟春妹说麻三麻三你就不能真干我一回么,麻三犹豫半天说,等下辈子吧。孟春妹说麻三你放屁。孟春妹就再也不想麻三了,再也不想看见麻三了,她跟着林良意进了城,让林良意安排到红桥收费站。
周六这天,张祥生要请孟春妹吃饭,桌子都定好了。林良意副局长视察时表扬了张祥生,说他维护大局,关心同志。管理所一听,赶忙回复了张祥生职务,让他名符其实的负责。张祥生当然不可能请林副局长吃饭,不过请孟春妹也是一样的,他想。孟春妹哪肯,她想不通警察为啥要放张祥生出来,一听张祥生是做为强j*犯嫌疑人抓进去的,孟春妹心里格登一声,他也能做强j*犯,不是冒充的吧。孟春妹怀疑地看了张祥生一眼,觉得不可思议。张祥生一本正经向孟春妹发出邀请,孟春妹说,张祥生你少动歪脑筋,你不觉得太可笑么。
可笑?——张祥生结巴了。
不是么,你为啥不请石小石,不请李嫂,你安什么心你知道。
张祥生本来要说,石小石压根不跟他说话,尤其林副局长批评后,更是铁着个脸,这小子不会出啥事吧。李嫂他倒是真没想过,可凭什么要请她。张祥生还没说,孟春妹已大步走了。望着孟春妹的背影,张祥生再次产生幻觉,这背影他见过,一定见过,如果盘着的头发垂下来,他就可以断定了。
张祥生吓了一跳,怎么会呢,不可能,绝不可能。
孟春妹转过身,说你爱请谁请谁吧,我回去了。
我回去了。张祥生忽然记起什么,整个人一下呆住了。
7
石小石是月末的一个夜晚自杀的。
张祥生正好不在。下班后他接到周丽电话,要跟他谈谈儿子和房子的事。张祥生赶到地点,周丽跟一个男人吃饭,让他等一会。男人正是周丽的外遇,张祥生认识他,把他堵床上时还挨过他一拳。张祥生原想周丽会跟高个警察在一起,没想不是,他纳闷地坐下等。他们吃得很慢,仿佛在享受一段浪漫时光,男的不时夹菜给周丽,样子十分亲密,张祥生耐不住了,问周丽,能不能快点呀。周丽说不想等你可以走呀。男的也说,你不是耐心很好么,那就慢慢等吧。张祥生很生气,也很无奈。他不可能冲过去,尽管他很想冲过去,扭断男人脖子,这个想法存几年了,一直没机会实现,现在更不可能。说不定周丽跟高个警察已密谋好,一等他冲过去,他们就有理由制服他,再次把他关进去。张祥生不能上当。
最终他们什么也没谈,吃完饭周丽挽着男人胳膊,从张祥生面前走过,径直上了一辆车。周丽的背影越发迷人了,袅袅的,风一吹,柳叶一样摆动。张祥生忽然感叹自己怎么越来越对女人的背影着迷,这不正常呀。周丽他们已经远去,张祥生在风中默立了会,孤独地掉转头。
这个晚上张祥生过得有点凄凉,他去看儿子,儿子泡吧很晚才回来,手里提着啤酒,身后跟着三男两女,他们冲月光哇哇大叫,把张祥生吓了一跳。张祥生跟儿子目光相触的一刹,儿子竟然说,想跟我们喝酒么,敢不敢放开喝。两个女孩摇晃着走过来,抓住张祥生的手,他醉了,我们也醉了,扶我们上床吧。儿子突然喊,别碰他,他是强j*犯!
张祥生落荒而逃。
张祥生无处可去,最后想到了母亲,这样的夜晚,或许只有母亲那里才安全些。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看见张祥生,母亲眼皮动了一下,说祥生呀,我梦见你了,你在那边过得好么?张祥生止不住泪如雨下,他清楚自己是个活得跟死了没有两样的男人,没有亲情,没有爱情,什么也没有,他抱着母亲,哭了整整一夜。
石小石死得很平静,他用刀片割破动脉,静静地躺在床上,死亡就那样拥抱了他。张祥生扑到石小石身上,他坚信是自己害了石小石,如果那晚不发生那事,他就不会被抓走,就不会说出石小石的秘密。如果不去找周丽,石小石就没有机会割破动脉。张祥生哭得死去活来,连同自己的苦难一同泼出来。孟春妹对张祥生的行为很是不满,认为张祥生在做秀,她气愤地推开张祥生,一把抱起自己的内裤。孟春妹的内裤遭到了毁灭,让石小石残忍地剪成了碎片。孟春妹抱着碎片,神情瞬间暗淡。后来她躺在自己床上,一边边想石小石剪碎内裤的情景。血花怒溅,惊叫四起,多么动人的场面呀,孟春妹差点要为石小石动情了。后来她再次来到石小石面前,孟春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感受死亡,死亡原本具有如此优美的杀伤力。孟春妹忽然想,要是石小石强j*了她,还会不会把她的心如内裤一样剪成碎片?
李嫂表现出少有的兴奋,她的内裤完璧归赵,不仅如此,还在石小石箱子里意外地获得一大堆,这些色泽斑斓款式奇特妙味无穷的内裤一直是她梦想得到的,她一一穿上,将它们展现给自己男人。她男人盯着她变幻莫测的身子,忽然问,你说他割破动脉的一瞬心里想什么?想女人呗,这还用问。她男人忽然跳起来,这么说是孟春妹害了他。你放屁,他要是想孟春妹,干嘛不去睡她,又不是睡不上。她男人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石小石就这样死了,他的东西被一同拉进火葬场,化成了轻烟,包括那把二胡,还有那本破旧的线装五线谱。据李嫂讲,死的那晚他是拉过二胡的,很欢快的曲子,李嫂听得都唱了起来。屋子重新粉涮一番,张祥生又置办些东西,很像个新家了。
亭子里现在只有张祥生和孟春妹,孟春妹不时把目光移过来,恍惚中觉得坐的是石小石。说来也怪,孟春妹对石小石的看法现在完全变了,甚至有点怀恋。张祥生拖地时无意中蹭到了倒水的她,孟春妹轻哦一声,感觉有些晕眩,恍惚中觉得是石小石蹭了她。孟春妹行走在田野,冷不丁感觉石小石的手抚在她脸上,那样轻柔,那样含情。孟春妹会长久地盯住火葬场的方向,呆呆地想上一阵。
张祥生困惑得很,他常常盯住孟春妹,却不知盯她做什么。有时候他会被孟春妹的一声叹息弄醒,醒后他反而更加困惑。这天高个警察开车路过,卖票的一瞬,张祥生发现车里坐一女子,那女子冲他笑笑,张祥生一把撕住高个警察,你把她带到哪里去?高个警察恶恶地说,还想让我把你抓起来么?张祥生很快便听见,高个警察对女子说,这鸟是个精神病,说自己是强j*犯,差点让我办错案。
日子过得飞快,林良意不止一次地来到红桥收费站,提出让孟春妹跟那个男人见一面,孟春妹几乎动摇了,她觉得或许自己真该有个具体的男人了。林良意说,那男人可能要提副科长,如果孟春妹愿意,他可以让提拔来得快一点。孟春妹这次没有耻笑林良意,她说,你真想把我嫁掉么?林良意点点头,我想给你一份幸福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孟春妹反复咀嚼这句话。这天晚上,孟春妹再次按捺不住自己,她打来一盆水,认真地洗了洗头发,然后等它们晾干。这时候她听到石小石的二胡,悲婉凄绝,如江河奔流,如雪山坍塌,孟春妹再一次被淹没,被粉碎,还未等头发晾干,她便飞奔出来,没入一片黑夜。
只有没入黑夜,孟春妹才会将长发垂下,那是她进入黑夜的标志。她在路上奔走了许久,渐渐平息下来。
孟春妹决计听从林良意安排,跟那个男人见一面。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她想。女人或许最终都要归属某个男人,这是命,也是所谓的幸福,她又想。
孟春妹走进树林,带着某种告别的意味,马上要离开这里了,林良意己办好她去管理所上班的手续,孟春妹有点伤感。那个夜晚再次冒出来,带着暧昧,让孟春妹对过去的生活无法做出割舍,孟春妹越过乱石岗,轻轻坐在地埂上,夜带着一层挽留的颜色,空气里飘过村庄里粪草的味道,孟春妹仿佛看见拖着鼻涕的结巴,看见麻三,看见那个担水的小女孩。孟春妹眼睛湿润,心忧伤得不成样子。
一阵脚步声轻轻响来,孟春妹心猛地一跳,跟着身子热起来。
张祥生几乎每个夜晚都要到这片树林里,他至今弄不清那晚遇上的是人是鬼,可他的生活分明让那个夜晚弄乱了,他已跟周丽办好离婚手续,儿子房子都不要了。张祥生啥也不要了,只要那个夜晚,只要那个长发女人,他相信会等到她,至于等到又能做什么,张祥生不知道。
一切跟上次一模一样,张祥生抱住女人的时候,女人软软地一倒,接下来的事比上次更顺利,张祥生伏在女人身上时,忽然想这个世界是那么的荒诞,自己的一生是那么的荒诞,就连压着的女人,也是那么荒诞。张祥生把所有的力量使出来,他要向黑夜证明,他就是一个强j*犯。
一切结束后,女人照旧说,我要回去了。女人哀怨地望了张祥生一眼,忽然动情地说,再也不会有了。张祥生听出说话的是孟春妹,但黑夜模糊着他的眼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怎么会呢?
张祥生跟孟春妹是一前一后回到小院的,小院的灯光映出他们各自的脸,孟春妹惊了一惊,问,是你?张祥生再次看到那头长发,漂洗过的头发如墨夜般令人迷茫,张祥生用力咬了一口自己,发觉不是梦。
尸体是李嫂发现的,头一个电话就打给了林良意,林良意赶来时,张祥生跟孟春妹己被抬出屋子,两个人静静地躺在院子里,身上盖着一块红布。
关于死亡的经过,李嫂至死也不肯说。之后不久,李嫂便彻底失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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