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孟春妹遭强j*的那个夜晚,张祥生一夜没睡着。
张祥生近来倒霉透了,先是儿子张军一中没考上,差了三分。张军初中三年一直是班上前三名,年级会考也没掉出过前十名,偏是大考出了问题。三分就是三万元,就这,为求人差点跑断腿,连小学同学都动用上了,总算把儿子弄进了一中。张祥生怀疑儿子是成心所为,想对他经济上造成重创。三万对张祥生是个大数目,没办法,只有动用老母的养老金。张祥生跟儿子说,这次爸不怪你,只要你努力,爸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张军一言不发,自从张祥生跟周丽矛盾公开后,儿子张军一直就这态度,有时他们闹得太过,张军索性包一背,门一摔,离家出走。一开始张祥生还以为他在老母那儿,后来才得知,他压根没去。张祥生从没问过儿子去了哪,问不出。现在好了,跟周丽的战争总算告一段落,张祥生同意离婚,但房子和儿子都归他,周丽说你想得美,要么儿子,要么房子,我给你一段时间,你选择。说完便搬了出去,算是分居。
张祥生是公路管理所的职员,辉煌时曾在市公路局交通科干过,自从发现周丽有外遇后他的事业节节败退,当初跟他同一办公室的林良意如今已做上了副局长,可他却越混越没落,早上刚上班便又一次接到调令,要他到古昌高速红桥收费站临时负责。张祥生啥也没说,说也是白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如今这世道哪有他张祥生说话的地儿。他收拾东西,办完交接手续,默默离开了管理所。下午张祥生没上班,他把自己和儿子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在令人心烦的嗡嗡声中坐沙发上想心事。后来周丽打来电话,问他选择的结果,张祥生对着电话哑半天,然后大声吼,逼急了我连你带儿子一同杀!周丽显然没料到张祥生会这样,接连呀了两声,仓惶把电话挂了。
张祥生觉得真他妈生不如死,可他还得活下去,咬牙洗完衣服,又给儿子做好饭,张祥生就想到外面走走。此时正是下班高峰,街上人流如注,张祥生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来气,最后他把自己抛到了高速路边。残阳如血,晚风呼呼地吹着,带动路边的庄稼,张祥生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一颗庄稼,它们长在地里,相互依偎,相互关照,风来倒向一个方向,风过携手挺起,有阳光有雨露。这么一想张祥生就觉鼻子酸酸的,眼角深处有湿润在滚动。张祥生一直坐到夜黑,想想再坐下去也没啥意思,便起身回家。可脚步却鬼使神差地迈向另一个方向,通往红桥收费站的方向,事后张祥生回忆,一定是自己对那个地方太恨了。试想一想,所谓的负责只不过是个借口,还能真让你负责?说好听点是个管理员,说不好听就是讨饭的,跟过往的车辆讨饭,每天还得多蹬两小时自行车。张祥生边走边想,越想越不是滋味。看见收费站灯光的一瞬,张祥生心猛地一酸,他真是把日月混到家了。
张祥生止住步子,心想回去吧,还要给儿子敷腿,儿子前些天踢足球把膝关节踢伤了,每天晚上都得热敷。这时他忽然看到一个影子,借着一闪而过的车灯,张祥生看清是一女子,长发披肩,身材颀长。张祥生断定不是鸡,这黑的夜,她在路边晃荡什么?
张祥生很久没碰过女人了,确切说有两年零三个月二十一天,这是他把周丽跟姓李的堵在自家床上的日子。但这绝不是理由,事后张祥生再三问自己,如果真是饥渴,怎么不去找鸡?纵是落难到头,找鸡的钱他还是拿得出的。张祥生认为不是饥渴,那又是什么,张祥生一夜都没得到答案。
张祥生身不由己跟过去,女子走得很慢,像在欣赏风景,可黑夜如墨,伸手不见五指,除过偶尔流星般划过的车灯,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也不像等人,那份悠闲劲儿真能把张祥生急死。跟了几步,张祥生犹豫了,做这种事他实在外行,还没冒出乞图腿先发软,心也狂跳不止。女子突然一个转弯,没入一片树林。张祥生更是不解,索性又往前走,稀里糊涂跳入树林。女子穿过树林,越过乱石岗,蹲到了地埂上。张祥生跟过去,影影绰绰一个黑影在视线里一动不动,张祥生猜想她一定很年轻,可能是失恋了,想不开,或者跟他一样,让生活给挡住了。张祥生很想走过去,安慰几句,或者坐下说会话,他想这个夜晚要是真有人陪他说话,他会把所有的无奈或不满倒出来。但走近时他变了想法,张祥生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把女子抱住了,还下意识地掀起她的衣衫蒙住她的头。
事后张祥生有点怀疑,女子应该在那时候发出喊叫,张祥生仔细回忆一番,确信没有。不但没叫,竟连反抗都没。张祥生越发搞不懂,怎能这样,最起码的挣扎都没,好像很顺存,摇晃了一下便躺下去,支好身子的动作更是出乎意料。因为缺少必要的搏斗,张祥生还有片刻的愕然,甚至不知该不该继续。解衣到完事的这个过程,张祥生模糊得很,回到家后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好像一切都很流畅,又觉得压根就没有过。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一句话,女子最后说,我要回去了。
就这么一句,张祥生确信是她说的,当时他连惊带怕,生怕黑夜里突然冒出什么,等这话落地半天,才发现自己有点多疑,张祥生确信不是圈套,不会挨宰也不会被警察逮到,这才从从容容,等他穿戴整齐,女子竟不见了。
张祥生想了一夜,儿子起床后他才猛然惊醒,张祥生有一种撞上鬼的感觉。
红桥收费站是一个新设的收费点,据所里讲,自从孟春妹上班后,投诉不断,有司机甚至把电话打进市长热线,碍于林副局长的面,所里又不能把孟春妹怎么样,只好想出这么个法子,让张祥生顶替孟春妹收费,孟春妹暂时干些杂务。
张祥生进来时,孟春妹跟石小石已接好班,亭子里静静的,此时还不到八点,路上车辆稀少,石小石手里翻着一本肮脏的五线谱,手抄的,很有些年成了。孟春妹正往茶杯里倒水,热气掩住了她的脸,张祥生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张祥生不认得孟春妹,只知道她是林副局长的外甥女,很不简单的人物。石小石他倒是认得,当年修古昌高速,征地招工,石小石还是他负责招进的,只是几年未见,这小子越发瘦了。见他进来,石小石屁股动了动,没说话,也没起身让座,好像他进错门似的。张祥生只好说,是小石呀,我来报到。石小石嗯了一声,复又低头看他那本破五线谱。张祥生只好把目光转向孟春妹,你就是孟春妹吧?孟春妹没理他,低头整理自己的票。张祥生有点尴尬,他是老同志了,上班不应该遭此冷遇,他咳了一声,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也掩饰一下自己的不自然。两位年轻人照例没反应,张祥生只好自己照顾自己,把包放桌上,取出茶杯,放点茶叶,拿起孟春妹刚才倒水的暖瓶。这时候他看清了孟春妹,一个很美的女孩子,鼻梁上几粒雀斑,装饰似的,却不影响这张脸。张祥生倒了水,问孟春妹,我来还是你来?孟春妹没理他,像是没听见,张祥生站了站,很不自在地放下暖瓶。
路上车多起来,孟春妹跟石小石一人一个窗口,工作很熟练,张祥生没事可干,悻悻走出来,阳光猛地泼了他一身,张祥生打个战,旋即从怔想中清醒过来,兀自叹口气。
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2
对新来的张祥生,孟春妹和石小石都不喜欢。孟春妹并不是怕他抢了饭碗,这破饭碗有什么好,孟春妹跟林良意说,她不干了,想回乡下老家去。林良意哪肯。孟春妹知道,林良意正在想办法,要调她到管理所或局里去,总之是离他近的地方,林良意只有一个心思,就是想天天看到她。孟春妹当然不会让林良意的目的得逞,若不是父亲孟老实有病,等着她寄钱,孟春妹说不定早走了。孟春妹不喜欢张祥生是因这个男人太倒霉了,一见面便是扑鼻的霉气,居然能从局里一路混到收费站,实在让人想不通他怎么混的。从骨子里孟春妹看不起混得惨的男人,包括父亲孟老实。石小石的原因有些复杂,石小石认为红桥收费站有他跟孟春妹就足够了,别人(包括那些换班的)都是多余,不但多余而且妨碍了什么。红桥收费站其实不大,加上这条路尚未真正启用,另一半还在施工中,竣工的这一半也是坑坑洼洼,路面离标准很远,弄不好还得返工,所以上路的车辆不是很多,都跑另一条高速了。这点活儿他和孟春妹完全应付得了。石小石和孟春妹相处的这段日子基本上形成了一种气氛,这种气氛很适合石小石,别看他们语言不多,彼此间缺少沟通,石小石却感觉他和孟春妹共同维护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里他时时能感觉到孟春妹的存在,她的气息,她的沉默,她的伤感,还有她的愤怒,石小石是那样喜欢这些东西,尤如空气和水分,他已离不开它们。猛地插进来一个张祥生,亭子里的空气一下变了,陌生、浑浊、杂乱,令石小石无法忍受,况且张祥生是一个了解他的人,招工时把他的啥都掌握了,这个可恶的男人,说不定就是跑来给他制造一些混乱,让自己陷入无法收拾的困境。如果真是应了现今流行的那句俗语,女人抽烟喝酒打麻将,男人洗衣做饭捣闲话,张祥生把不该说的说给孟春妹,石小石就有可能逼进一个死谷。石小石想,最好能制造一个理由,让张祥生回到他的管理所去。
可这个理由是什么呢,石小石一时犯惑得很。
张祥生上班有些日子了,但他除了每日溜达到高速路上看一些无聊的风景,或到麦田里看庄稼怎样生长外,实在找不到自己干的。孟春妹和石小石都不欢迎他,这一点他已很清楚,孟春妹到现在都不提给他交接的事,她的冷漠几乎是张祥生活到现在碰到的最坚硬的,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每天上班他便要面对一张冷冰冰的脸,这还不算,只要张祥生在亭子里,他们两个便一句话都不说,除了偶尔抬头打发一下车外,石小石始终抱着那本破五线谱,他都翻看了无数遍了,上面曲曲弯弯的符号张祥生都快记住了,石小石却仍然看得津津有味。张祥生实在不明白那破玩艺有啥好看,他试着跟石小石说过话,想借重温过去唤回点什么,张祥生刚开了个头,石小石便恶恶地把杯子往外一摔,带着花纹的玻璃杯在高速路上空划个忧伤的弧线,冲路边的田野飞去了,张祥生听到一声闷闷的碎响,四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出一些色彩怪异的光斑,跟着碎了。张祥生只好走出来,外面很静,张祥生听到自己心被阳光撞击的声音。路边无奈地走了一会,不知怎么,脚步迈向了树林。
下班回家,张祥生远远看见两个警察站在门洞里,一高一矮,矮的抽着烟,高的目光很焦急地朝这边巴望。张祥生猛地站住,腿有些发软,嗓子一下干燥起来,张祥生瞬间产生了几个方案,逃,或者大胆走过去,装做啥也没发生,或者就蹲在这儿,看他们能咋。张祥生最终还是迎了过去,腿有点不听使唤,心跳得找不着边,但他还是坚持着进了门洞,两个警察望他一眼,没说话。张祥生上到五楼,开门的一瞬心平静下来,瞎紧张,凭什么断定是找你的?张祥生打开门,刚要长长地舒口气,警察一前一后跟了进来。
六月二十一号晚上你在哪里?
张祥生抺了把汗,开始向警察回忆。
谁能证明你说的?
没有。
这么说一个晚上你都是一个人?
不,后来我回来了,我儿子可以证明。
他说他睡着了,并不知道你几点回来。
你们找过他?
是的,但他证明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一点你不在家里。
我说过我在外面,一个人坐了坐。
你在高速公路边干了什么?
……只是坐了坐,啥也没干。
真的?
……我……我保证。
那好,签字吧。
张祥生没做饭,警察走后他一直就那么傻着。儿子进进出出好几趟,看得出他肚子饿了。张祥生终于耐不住了,问儿子,他们找了你?
找了。
问你什么?
那天晚上的事。儿子拿了个苹果,突然问,你到底干了没?
张祥生慌忙说,我啥也没干,你别乱猜。儿子不相信地盯他一眼,提醒该做饭了。张祥生忽然问,你……你听说了什么?
有个女人让人杀了,先奸后杀,扔到了高速路上,警察没跟你说?
张祥生倒在了沙发上。
按报纸的说法,死者二十多岁,身份不详,尸体留有搏斗痕迹,窒息而死,被人拖到高速上,企图制造车祸假象。
张祥生认真回忆了那晚的情景,确信没有搏斗过,不过还是不放心,既然警察找上门,说明他已被怀疑。张祥生很纳闷,警察怎么就怀疑他呢?
张祥生骑着自行车,来到收费站院内。白日里没机会跟石小石说话,只有选在下班时间。报纸上说,报案的是石小石。
这是临时建起的一座小院,也叫古昌高速红桥管理处。五间房,一间住着石小石,一间住着孟春妹,一间是换班的女孩子们的临时居所,其实除了换换衣服,基本没啥用处,她们跟张祥生一样,家都在城里。张祥生被指派跟石小石一间宿舍,但石小石根本就没打算要他。还有一间是伙房。
张祥生进来时,孟春妹的门紧闭着,窗户捂得很严实。张祥生并不知道,孟春妹总是这样,就连石小石,也很难窥见她屋子的真面目,那道厚厚的窗帘从住进来就遮到了现在,一次也没见她拉开过。刚开始石小石很奇怪,总觉里面有啥秘密,日子久了便也习惯,偶尔听见她开门关门的声音,石小石忍不住会从窗户探出头,但孟春妹开门关门的时间很短,还未等石小石探过目光,门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石小石跟孟春妹共处半年多,从未互相踏进对方的门半步。
石小石的门虚掩着,一抺夕阳从门逢里挤进去,映出里面的一片黑暗。屋里有说话声,张祥生一听,正是跟他谈话的矮警察。张祥生赶忙掉转身,把自己藏在田野里,夕阳覆盖了大地,田野显得空旷,吸足了阳光的庄稼这时全垂下头,在晚风里瑟瑟。不知不觉,庄稼又窜高许多。张祥生蹲地埂上,目光几近凝重,警察找石小石了解什么呢,石小石又会说些什么?张祥生自信那晚没碰到过石小石,但这又能说明什么,不能保证石小石没看到他,要是石小石正好看见他,问题就复杂了。
张祥生有点绝望,他忽然清楚石小石这段时间的态度是为了什么,这么说孟春妹也知道了,他一上班便带给他们强j*犯的面孔!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犯这种低级错误,真白痴呀,马路边有的是小姐,你难道连五十元钱都不愿花吗?张祥生有点恨石小石,恨自己过去认识了他,要是不认识,那么黑的夜,既或撞上,也未见得能记住面孔。比如他,现在压根就想不起那女的长啥样,光脸还是麻脸,只从后面看见过她一头长发,但长发能说明什么呢,报纸上说死者正好也是长发。
张祥生在地埂上坐了一个钟头,起身往回走时,看见了孟春妹。孟春妹像是从树林那边走过来,正好跟他撞上。
张祥生有些紧张,手脚局促得没处放。孟春妹惊讶地瞥他一眼,没说话,匆匆过去了。走了几步忽然停住,问张祥生,你经常来这儿?
张祥生赶忙摇头,脸红到了脖根。孟春妹没再多问,丢下他走了。张祥生傻傻地盯住她背影,直到夜色将孟春妹完全吞尽,张祥生才抬起步子,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影子,朦朦胧胧的,却又很清晰。孟春妹的背影好像见过,张祥生愣了一愣,怎么会呢,他把自己冷笑了一声,去找石小石。
石小石晚上只有一件事,拉二胡。无论刮风还是下雨,石小石的这个爱好雷打不动。谁也不知道石小石拉的什么曲子,曲子仿佛在他心里,凄凉、婉绝、如泣如诉,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悲恸、绝望、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这曲子每天晚上都盘旋在小院里,把小院渲染得透骨冰凉。石小石沉醉到自己的世界中时,他相信另一个人也为他而泣。
张祥生一听到那曲子,心被牢牢捉住了。站在院门口,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曲子是从那黑漆漆的窗口荡出的,但他确实被击中了,这曲子仿佛专门为他拉的,一曲还没终,张祥生便泪如雨下,整个灵魂都让石小石捉走了。张祥生跌跌撞撞,扑向石小石的宿舍,他早把要问石小石的话忘了个干净。
乐声戛然而止。石小石热泪盈眶,期盼了多少天的敲门声终于响起,他所有的弹奏,仿佛都为这一刻,但这一刻突然来临时,他的心竟瞬间变得茫然。
3
警察再次找来,当着儿子的面,张祥生将那晚的情况复述一遍。
就这些?
就这些。
再想想。
矮警察抽烟,高个警察在屋里来回走动,目光不时窥向卧室。张祥生装做努力的样子,使劲回想。其实他想的是石小石,那晚石小石没开门,任凭张祥生怎么敲,石小石就是不开,后来张祥生放弃了,看来石小石不想见他。
石小石到底跟警察说了什么?从警察的话中,张祥生隐隐捕捉到一丝信息,警察只是怀疑,并没有真凭实据,或许石小石并没看到他,可石小石会不会诬陷,会不会一口咬定看到了他?张祥生不敢肯定。
张祥生把话说得很圆满,高个警察生了气,不说是不,别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有人看见了你,你做的事他亲眼目睹,我们只是等你自己说出来。
张祥生出了一身冷汗,他在比较,说跟不说有什么质的不同。
矮警察突然问,周丽是你什么人?
妻子。张祥生盯了矮警察一眼,补充道,我们分居了。
她说那天下午你扬言要杀她,矮警察抽烟很猛,接了一支道,你对妻子怀恨在心,便把仇恨发泄到别人身上,是不是?
张祥生没回答,矮警察的话让他想起一些事情。他在努力想周丽的样子,周丽为什么告诉警察这些,她有什么好处。这嫖子!
儿子在一旁不耐烦地说,有胆量做就有胆量承认,快点说了让他们走。
听听你儿子,觉悟比你强。高个警察说。
放屁!张祥生心里骂。
警察最终没有得到满意答案,很不高兴地走了。他们说,总有你说的时候,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警察刚走,儿子冲张祥生发火,这算啥事儿呀,莫名其妙!说完背起书包。张祥生问,你去哪?儿子说,少管!
儿子一摔门,走了。
张祥生是在第三天被警察带走的,警察扑进亭子时,张祥生正跟石小石吵架。张祥生确信是石小石出卖了自己,他骂石小石,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你爹死娘嫁人,谁把你从乡下招进了城里?石小石跳起来,想拿五线谱砸张祥生的头,警察冲进来,给张祥生戴上铐子。张祥生临出门时冲孟春妹喊,他是个变态狂,偷他妈的内裤。
石小石的脸涮地血白!
张祥生并没冤枉石小石,张祥生说的是实话。
石小石记不清是啥时开始的,好像是七八岁,好像晚一点,只要他妈一洗衣服,石小石就会兴奋,就像藏在树下等着摘桃的小猴子,浑身痒痒。乡下人洗完衣服都晒在麦草垛上,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石小石记得,他妈总穿大花内裤,白底红花的内裤上,美丽的蝴蝶在舞蹈,他瘦小的身子止不住也要舞起来。石小石站在阳光下,内心止不住地涌动,蝴蝶飞舞的样子让他热血喷涌,后来他看到发白了的一片,蝴蝶不见了,像是污渍的东西改变了布的颜色。石小石忍不住嗅一口那儿,血脉贲张,空气里飘过一层暗香,石小石一下把它搂到了怀里。
石小石的父亲老在怀疑,女人把内裤脱到了别人家。他妈很委屈,说明明晒草垛上,咋就不见了。操!石小石的父亲脸色一变,口气恶得很。后来他发现,女人跟村里的张二眉来眼去,石小石的父亲心里有底了。修公路征地时,张二挑头闹事,不让卖,石小石的父亲站出来,卖!两人代表村里两股势力,吵得不可开交。土地最终还是卖了,张二骂石小石父亲卖国贼,石小石父亲一铁锨下去,险些砍掉张二的头,张二一反击,石小石父亲居然没吭一声就死了。张二拿的是刀子,本来是要杀猪的,结果捅进石小石父亲的肚子。
他妈最终还是嫁了人,不是张二,张二进了监狱,张二跟他妈很清白,是张二的弟弟张三。
你……!孟春妹瞪着石小石,说不出话来。石小石哑巴着,头沉得很低,他知道孟春妹要说什么,孟春妹一直以为,晒在外面的内裤是让风吹走的,为此还上田野里找过。这下完了,啥也包不住了,石小石恨死张祥生了,警察抓他管他屁事,警察是问过他,那晚有没有看见过张祥生,石小石觉得警察很无聊,那案子明摆着是一司机干的,他看见司机从车里把人抬出来,只是没看清车号,跟张祥生有屁关系。
石小石跟孟春妹的关系一下紧张了,以前做饭的李嫂一喊,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伙房,尽管不说话,饭还是一桌吃的。李嫂是个憋不住话的人,看他们这样,还老开玩笑,你们两个,恩恩爱爱多像小俩口,干嘛老绷个脸,看把这日子绷的,到处都是疙瘩。现在倒好,李嫂喊半天,石小石闷声出来了,孟春妹还在屋里,等石小石端碗进屋,孟春妹才阴着脸出来。李嫂纳闷地问,你俩吵架了?孟春妹摇头。没吵咋这样?李嫂很是不解,跑去要问石小石,孟春妹拦住了,问李嫂你丢东西没?李嫂说没有,孟春妹说你再想想,小东西也没?李嫂想了想,还说没有。这时石小石屋里发出腾一声响,李嫂惊乍乍问,咋了,跟谁生气哩?孟春妹故意说,李嫂你的内裤呢,也没丢?李嫂一拍大腿,我记起来了,我几条内裤没了,你拣到了?孟春妹完成任务似的,嘴一抿,进屋了。
孟春妹终于相信,夜里趴窗户上偷看她睡觉的人是石小石。孟春妹原来还不敢确定,把这怪罪给李嫂的男人,因为那几次李嫂的男人正好来看李嫂。孟春妹为此还兴奋过,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孟春妹听到窗台上的窸窣声,起初有点儿害怕,也有份反感,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缩身子。不过很快孟春妹便有了另一种反应,一想有双眼睛正从黑暗里透过来,窥她的身子,孟春妹就有种微微的颤粟,腿上像爬了毛毛虫,苏苏地发抖。孟春妹会把被子轻轻撩开,慢慢露出光洁的大腿,那目光如同黑夜伸出来的手掌,柔柔地抚过她的肌肤,孟春妹发出轻微的呻吟,一圈细碎的涟漪从脚底升起,漫过整个身子,孟春妹抑制不住地抖索,身体痉挛一样抽搐不止,直到一股热泉从身底喷出,孟春妹才汗津津地恢复常态。
孟春妹现在很是羞愤,一想黑夜里窥进来的是石小石目光,浑身便起满了鸡皮疙瘩。孟春妹简直恨死自己了,她怎么能容忍一个身边的男人一次次带给她侵犯呢?孟春妹不是不能容忍石小石,她只是无法接受一道明确的来自某个具体男人的目光,她宁可让黑夜把一切变得模糊,变得具有某种想像力,她可以忽尔感觉那是李嫂男人的目光,忽尔又感觉那是石小石的目光,或者都不是,只是一个陌生男人的目光。当然,几者比较,孟春妹还是更喜欢李嫂男人的目光,那从另一个女人身上移下来的目光会让她更觉惊险,更不可抗拒,从而也更能亢奋。
孟春妹以前并不十分反感石小石,甚至对他还有过某种寄托。这个表面冷漠的男人会让她想起一些往事,乡下空气中那种跟季节变换一样时起时伏的令人血脉鼓张的气息偶尔也会从这个来自乡下的小男人身上喷出来,一被这种气息感染,孟春妹会变得主动一些,没话找话跟石小石说上两句。那些日子里的石小石往往会像乡下发了情的牲口,把自己关起来,没完没了地拉二胡。孟春妹喜欢石小石的二胡,那些曲子是石小石身上最能打动她的东西,孟春妹觉得自己能听懂石小石的曲子。石小石的曲子一起,孟春妹便把自己牢牢地关在屋子里,甚至想拿根绳子把自己捆住。她害怕曲子扬起的音符会夸张地把她的身体打开,把她变成一头乡下旷野里奔跑的母马,踩过庄稼,踩过河流,踩过一切危险的地方,直奔目的地。其实用石小石的曲子击垮一个女人是很容易的,女人有多少自制力,又有多少抵抗力,说出来都让人害羞。她相信连李嫂那样的女人都会发疯,要不然那些日子李嫂为什么总是换洗内衣。不爱说话的石小石一旦沉浸到他的二胡里,就不再是石小石,成了一头困兽,豹子或者狮子,比乡下那头膘肥体壮有着一身令人发晕的强健雄性肌肉的大公马还要凶猛。孟春妹一面在曲子里浑身激荡,一面牢牢地抱住自己,女人在这种曲子里最怕迷失,孟春妹深知自己跟石小石是不可能的,没有理由,但绝对的不可能。她唯一能给予他的便是倾听他的音乐,在那些灌满忧伤和绝望的曲子里把共鸣给他。孟春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时会打开门疯了般跑出去,一融进黑漆的夜,一闻见庄稼或青草的味道,孟春妹身上的急流会慢慢平静,她又从母马恢复成了自己。她渴望在洒满夜光的田埂上走下去,抚摸着冰凉的夜光,踩着青草的呼吸,孟春妹起伏的身体渐渐平静。她终于想起自己来自乡下,来自一个叫板石沟的小村子,那儿埋葬着她的梦想,也埋葬着她的耻辱。孟春妹会冷不丁想起一个叫麻三的男人,想起自己少女的时光,那时光如蜘蛛网一样,牢牢地盘在麻三身上。可麻三并不知道,或者装做不知道,男人总是这样,他们把女人的心思如呼吸空气一样吸进自己的胸膛,然后就忘乎所以,顶多掉给你一个模糊的背,让你永远也摸不准他是把自己珍藏了还是一转身便呼出了。要想知道答案,就得把男人囚禁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黑匣子里,让他知道除了自己他不可能再呼吸到别的气流。孟春妹显然做不到这点,因为麻三系在另一个女人裤腰带上。
孟春妹坐在地埂上,月光偶尔也会照亮她一次,更多的时候却是暗黑一片。比之月光,孟春妹更喜欢把自己交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像个幽灵,自某一天开始,孟春妹便跟暗夜结下解不开的缘。这跟麻三无关,是另一个男人把她推进黑暗。那个男人在麻三家的菜园子后头强j*了她。孟春妹起初以为是麻三,为此兴奋得夜不能寐,后来发现弄错了,麻三那晚根本不在板石沟,他陪着老婆去医院看病,他老婆又要给他生了,据说是个儿子,难产,孟春妹眼泪都出来了,儿子谁不会生,你要是要了我,我给你生一大堆。可麻三顾不上她,麻三始终顾不上她,麻三有太多的事做,除了照顾老婆生儿子,他还有厂子,还有煤矿,还有乱七八糟的应酬。孟春妹算什么,充其量就是麻三哄着玩的一只小麻雀,麻三寂寞了,招来叫两声,麻三不开心了,叫来扇两下翅膀,连片漂亮的羽毛也没。或者干脆就是个孩子,顶多能给麻三洗几件衣服,还要看麻三老婆高兴不。
可那个男人不,稀里糊涂就把孟春妹干了,干得还让孟春妹说不出什么,干得还让孟春妹把他当麻三一样天天想着,隔些日子总是神差鬼使地再到菜园子后头去等。直到肚子大了,直到孟老实揪着她头发问是谁,孟春妹还是不肯出卖麻三。这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流着鼻涕抺着泪说,我……我干过你,菜……菜园子……后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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