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羊末的女人死了，王羊末很伤心，哭得拉不起来。王羊末的哑巴儿子更伤心，险些跟了他妈去。

王羊末的女人是跳河死的，死尸几天后才发现，让下游的一棵树挡住了，村里的人赶去时，尸体已经腐烂，脸变形得认不出样子，幸亏衣服还在身上，王羊末看见她穿的就是平日舍不得穿的那件红格子布衣裳，眼里的泪涮的就下来了。你好糊涂呀，不就嚷了个仗么，谁家的夫妻不嚷仗，谁家的男人不打女人，况且我还没打你么，不就搧了一个帽盘么，能算打？

丧事办得很隆重，一村的人都来了，谁都认为王羊末的女人死得冤，这家的日子不容易，她嫁给王羊末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王羊末更不容易，三岁上死了娘，现在又让女人丢下了，一个人拉扯个哑巴娃，往后的日子咋过？

村里人出钱帮凑着把王羊末的女人埋了，王羊末干枯着双眼，愁愁的瞪着前面的日子。

真是祸不单行，女人埋了不上一月，王羊末的牛又丢了。牛是犍牛，下地干活卖力的很，吃上却从不贪，知道主人家日子苦，所以给啥吃啥，不像有些人家的牛，不干活还尽挑好的吃，不给就乱发脾气，牴孩子，抛蹄子，再不就隔三间五往别人家槽上跑，弄得邻里关系很紧张。王羊末的牛从不惹祸，宁可饿着，也不干那种偷偷摸摸的缺德事。

可牛丢了。好牛谁都看在眼里，女人一死这家就烂了，偷牛是件十分容易的事。王羊末满山满野的找，一个眼睛里哭牛，一个眼睛里哭女人，两股子泪直淌着，酸心的让人望不成。

还好，他在一个叫拾娃庄的村子里找到了牛。牛其实不是让人偷走的，牛是自己跑了出来。王羊末很奇怪，这牛从没出过远门，不是跟着自己下地，就是让女人套了车去拉粪，牠从没来过拾娃庄，咋就给顺河沿跑上来了呢。天已擦黑，王羊末顾不上多想，牵了牛往回走，边走边说，牛呀，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你要是丢下我，我可就不活了，活也活不出个啥明白。牛不大情愿，牠像是对这个叫拾娃庄的村子有啥想法，走几步就掉转头，直直地哞上一声。

寻着牛的目光，王羊末忽然就看见一个影子，那影子一闪，快快地不见了。王羊末怔住了，愣了半天，扑地就跪下去，冲影子的方向磕起了头。

王羊末看见的影子是他女人。

一路上，王羊末都跟牛不说话，他脑子恍恍的，觉得在梦里。牛不时地掉转身，冲拾娃庄方向哞几声。王羊末心想是女人给牛托梦了，她定是觉得冤得慌，对他不甘心。不甘心你就不要死么，谁叫你寻短见呢。王羊末搓了搓头，男人再弱头上也是有火的，夜黑走路搓头能吓着鬼。

王羊末的牛又丢了。王羊末多操心呀，白日他跟牛寸步不离，他上地牛上地，他收工牛回家。夜里睡觉，一根绳一头系王羊末，一头系着牛，绳子上还系了小铃，风一吹，铃声咚咚的。牛成了他的伴，他的女人，比他女人还要紧。就这样，牛还是丢了。王羊末早晨醒来，发现绳子好好的，并没叫人割断，铃也在，可牛不见了，牛是确确实实又丢了。全村的人都给王羊末找牛，山上找，河里找，牛市场也找，最后又在拾娃庄找见了。

牛立在牛娃庄外面，眼睛直丢丢地朝牛娃庄瞅。

王羊末顺着牛的目光，啥也没瞅见，牛娃庄好静，静得能听见村子的喘息声，那是牛娃庄的男人女人炕上发出的声音。王羊末心情一暗，他想起了女人，要是女人不跳河，这阵该在炕上，就是牛丢了，也阻挡不住他跟女人把事情干完。

王羊末的女人是个炕上很凶的女人，这一点王羊末跟不上女人，他老拜下风，为这事没少跟女人吵嘴，吵得都让村里人笑话，说一个男人对付不了女人，白活。王羊末觉得真是白活了，活来活去，倒把那么好个女人活到了河里。王羊末的泪下来了，拉了牛说，牛啊，不望了，望别人做啥哩，日子还得我和你过，走吧。

牛就掉转了身。

牛走着走着，忽地就掉转了身，这一次牛望得时间长，叫声也长，看上去牠生了气，牠不想跟王羊末回去。王羊末正要劝牛，猛地就望见了那个影子。他的女人！王羊末丢开牛，冲影子跑去，跑到一半忽地停住了，他的女人不见了，影子也不见了，拾娃庄很静，静得能听见月亮说话的声音。

王羊末冲拾娃庄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他说，女人呀，你就别吓我了，我知道你死得冤，可我也冤呀，你瞅瞅我现在的日子，你要是真舍不下我，你就回来吧。

牛恨恨地一抛蹄子，走了。

王羊末带着哑巴儿子，认认真真跟牛过日子。庄稼收了，打了，王羊末揣上钱，他打算给女人买一身料子衣裳，拿坟上烧了。

女人还从没穿过王羊末买的料子衣裳。

衣裳买回来，牛又不见了。哑巴儿子指着拾娃庄的方向，哇哇地叫。王羊末清楚，牛是到拾娃庄去了，牛丢不下拾娃庄，牛的眼比人亮，女人真是在拾娃庄给牛托梦哩。

女人活着时对牛不错，常常拿好吃的哄牛，就像巴结牛似的，牛念感情。

王羊末径直找到拾娃庄，这一次他不怕了，他刚给女人烧了衣裳，别人烧纸的，他烧真的，他觉得女人应该原谅他。

牛钻进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很紧张，拚上命的往外赶牛，牛就是不出，那户人家急了，提出刀子吓唬牛，要把牠宰了。这时候王羊末赶到了，他冲主人说，不要呀，牠是好牛，世上没再牠这么好的牛。话说一半，王羊末惊住了，主人也惊住了，四只眼睛傻傻地对着，谁都说不出话。

正在王羊末惊得不知所措时，主人快快地关了门，藏里面不见了，王羊末再想喊门，就比登天还难。牛同情地望了一眼王羊末，跟着王羊末回来了。

王羊末有了心病。这一次他不再相信是影子了，那是个活人，大活人。

她明明就是王羊末死去的女人。

王羊末实在搞不懂，女人咋会在拾娃庄，女人不是明明死了么，不是明明埋了么，咋就又在拾娃庄哩。

王羊末决定弄清楚。这一次他跟在牛的后头，牛走他走，牛停他停，他不想惊动牛，他想牛一次次往拾娃庄跑，一定有牛的道理，说不定牛知道什么，或者牛也跟他一样糊涂，牛想帮他弄清楚。

牛径直进了那户人家。这次往外赶牛的是那户人家的男人，男人个子比王羊末高，瘦，目光狐疑地在巷道里瞅了几瞅，就用鞭子狠劲地在牛身上抽。王羊末心里很疼，比抽他还疼。没等王羊末制止，男人不见了，男人跟女人一样，一把牛赶出来，就筱地不见了。再喊，那门就牢牢的，任王羊末怎么乞求，门里就是没动静。

王羊末觉得蹊跷。按庄户人的想法，家里跑牛是件令人高兴的事，要是心一狠，这牛就成自家的了，卖也成杀也成，庄户人不是没做过。可这户人家像是很怕牛，牛有啥怕的呢，王羊末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报官。报官的道理王羊末还是懂。

牛带着警察，很快找到那户人家，这一找，就找出个天大的冤情。

女人跟男人早就认识。女人是在男人偷牛时跟他认识的。男人是个贼，偷了不少牛，那一次他看上的是王羊末的牛。

那一次王羊末不在，他记得好像是去给女人的娘家犁地，女人娘家有牛，所以牛留下来陪伴女人。没想到半夜贼来了，牵了牛就走，牛叫了一声，就把女人叫醒了。女人撵出来，贼把牛丢开了，贼看了一眼女人，据贼交待，那晚撵出来的女人身上没穿东西，光秃秃的。正因为光秃秃的，他才下了偷女人的决心。

贼没偷成牛，却偷成了女人。据女人交待，贼偷她的功夫好，比光明正大的王羊末还要好，好得多，所以她让贼偷成了。贼很高兴，比偷到牛还高兴。女人也很高兴，比没丢牛还高兴。

他们一直高兴到了现在。

唯一不高兴的是，这事让牛知道了，当时牛就在身边，亲眼目睹了全过程。后来有好多次，牛也替王羊末看下了。女人很担心，老觉得牛会向王羊末告密，女人用些小恩小惠拉拢牛，牛不吃这套。牛觉得得替王羊末看好女人。女人不高兴了，跟男人合计着要杀牛。

女人跟男人最终没杀掉牛，他们想了一个更好的办法，他们把男人的女人杀了，用绳子勒死的，然后换了女人的衣裳，就是那件花格子衣裳。天爷帮了他们，天爷有时候也办错事，它不该连着下雨，不该让河里发洪水，更不该从上游再淌下来一个女人，让拾娃庄的人们以为她就是男人的女人，还白白替男人发了回丧。

这事儿做的，简直就跟说书一样，谁信哩。可它确确实实就发生了，不信你去问牛。

本文已被编辑[城市玩偶]于2005-6-5　20:34:10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