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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我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坐看云起的不经意间,痛苦变成了冲淡的诗意,让一个离欲的灵魂在俗世中断断续续的发出暗哑的呢喃。
我的目光从正午起就开始紧盯着天空中那些自由逍遥的风筝,直到晴朗的天色在树梢的沙沙声里一点点暗下来。最后阴凉的暮色深处,听着那声归去来兮的呼唤,我依然昂着一张执着潮湿的脸。
其实,我真的是有些黯然神伤。看着那风筝,怦然心动、眼睛骤然一亮的同时,飞翔的梦开始彻底的破灭,我明白再有力的风筝也变不成鸟。玩赏曾经的记忆,一切仅凭内心的冲动,我终究没有八旗子弟那种高贵超然的血统,他们才是真正的玩家。不论是玩京剧、玩蟋蟀、玩斗鸡、玩鼻烟壶,都玩到了极致,玩成了艺术。他们在没落中看破,在看破中没落。其中也有眼泪,但看不到心肝。
寂寞的街尾,瘫坐在地上的我梗直了脖子,冲着幽深的巷道大喊了一声,空荡荡的回音有些疯狂。我满意的点点头,牙齿虽然已经逐渐的脱落了些,可柔软的舌头依然灵活,丹田里的底气还可以叫路人惊诧的眼神把我当一回事,在和我对视的那一霎那,他们还会忍不住暗中悄然的攥紧自己的拳头。
菊子闻声从天井里跑了出来,说:你嚷什么?斗鸡么?还是傻了?
我翻翻眼睛,心里一点也不反感她的语气,却撇着嘴说:你这是什么口气?我老得可以做你的祖父了,你凭什么和我大声小叫的?
我是对你好,那个常来串门的小白脸书生叫我一声娘,我都不理睬他哩。
也不知道害臊。对我好就可以大声冲着我吆喝了?
菊子说:你真的中蛊了,谁对你好也分不出来了。
你怎么老是提什么蛊啊?你这几天神神鬼鬼的躲在屋里翻那些长虫子的破书,是不是想下蛊给老子?
你不是我祖父吗?怎么又成老子了?别胡言乱语的,尽在小辈人面前失仪。不过,我真的要下给你蛊呢,你敢吃不?土匪老头子。
我不接口,只是对着她笑盈盈向我俯来的脸庞翻了一个白眼,哼哼唧唧的说道:我只瘦的剩下一根骨头了,一坐下来,都碰得叮当作响。
回家吧,好吗?我们回家。菊子在我耳边轻声的说道。
嗯。回家。可真的在外面呆够了。我恨声说道。
趴在床上,檀香的气息温润肺腑,发人深省。菊子弄了盆水轻轻的给我抹拭着身子。屋外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滂沱而下,精神的凉爽与淋漓的雨水不期而遇。我使劲的挪动了一下身躯,说:菊子,我要喝水,只和天然干净的井水。
当菊子带着盈盈的笑意端来一瓢清亮的井水时,我看着那清澄透明的井水,骨子里忽然有一种悚然的感觉。
虽然如今,蛊这个东西已经渐渐地销声匿迹了,但谁又能保证在菊子神秘的、压在箱底的衣服中,会不会藏有一包用纸裹着的粉末呢?根据边地的习惯,在女儿及笄之年以后,做母亲的就要将制蛊的技术传授给女儿,而这种技术即便是连自己的丈夫也不可以告诉,因为这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最有力的武器。
如果你永远地信守盟约,洁身自好,请放心,蛊永远不会在你的身上发作。但当你将昔日的情爱和许下的诺言象垃圾一样弃于身后时,那就请多多珍重吧。这蛊将象一朵即将绽放的妖艳花朵,为你盛开。
往事迷离,在记忆的深谷里如火红的狐狸一闪而过,飘移不定。假若有来生,你会牵谁的手?
我仿佛回到了曾经的山寨,置身于蓝天白云下,丰茂的水草边。时空的距离忽长忽短的伸缩,细碎而轻盈的画面若断若续,记忆如河,多少日子里来,我都在梦里一直向河岸走去,我将万劫不复的坠入河中,还是一生仅在此岸徘徊?而且究竟哪一份记忆是永久可靠的?我微微迷醉和感伤的的把水一饮而尽,心理的焦躁和身体的疲倦瞬间一扫而空。
雨骤然停了,一阵山风吹来,到处都弥漫着淡淡苦艾味。静静的坐在屋内可以听见流水,间或贴崖而奔、间或环山而流、间或缘渠而游。一切皆平淡自然、一切皆真实可辩。暗黄的屋瓦下面,一杯清新的茶、一盏幽明的灯,散发出游离於尘世浮华之外的澹泊隐逸。檐下间或有夜鸟簌然一惊,仓惶飞逝。
你现在好过些了吗?菊子问道。
我不吭声,一个人的痛苦是可以秘而不宣的,尤其是对你面前的女人。
在边地,自古以来一个受了伤的男人回家,决不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要若无其事地,拍拍孩子,同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两句。他知道,只要伤口不致命,明天他还得爬起来。
从记事起,父亲一直在不息地劳作,趾高气昂的走在青石板地面上,不屑一顾的握紧任何挑战的利刃,满不在乎的抓起一把黄土捂住自己流血的伤口。父亲小的时候最爱的就是绕膝祖父辈的身边,听讲其戎马生涯、剿灭长毛的征战故事及历代小说评书唱词戏曲内容。小小心灵便驮着沉重的历史和浓郁的悲伤。他常常随意地往邻家火楼堂一坐,与三四乡邻围炉长谈。谈人世沧桑,谈婚嫁迎娶,谈鸡犬桑麻。间或从火炉中抽出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柴递到嘴边,引燃旱烟,看浓浓的烟从口中呼出后,与火焰一起升腾、消散。再随意将火楼堂烧熟的糍粑送进嘴里,且不忘与人再笑几声。从他真正的笑容和满足里,我明白,父亲留给我的,而是一种向上生长的生命力,其中丰盈着旷达无拘和坚忍挺拔。
我父亲有一段时间就喜欢斗鸡,喜欢得如痴如醉,几乎走火入魔。一进家门,反正是先看鸡,整天抱着鸡。带鸡、看鸡似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那段时间,父亲养的斗鸡远近出名的斗性好。他的鸡的斗性犹如彪悍的边民风骨,就是战死,它也不转身逃离沙场,面对骤如夏雨、疾如秋风的打击,它根本没有过半丝畏惧的犹豫。
父亲每天每餐都要喂它们谷子、小虫子等食物。然后利用转、跳、溜、撵等十多种训练方法进行灵活训练,同时激怒斗鸡,让其嘴啄、爪蹬、翅扑,直到斗鸡啄得狠,爪蹬准为止。在夜晚来临的时候,父亲还要给斗鸡的脖子、腿部进行药酒按摩,其目的就是使斗鸡增加体力,使之舒其筋骨、肌肉发达。
斗鸡的日期到了。在斗鸡前用红布把鸡披上,父亲双手捧抱着他的大将军,烧香拜祭天地。然后父亲饮下祭酒二杯,第三杯洒在鸡身上。如果是在苗寨里决斗,那还要跳传统的斗鸡舞的。斗鸡没有时间和局数限制,一次决胜败。胜负好像还在其次,重要的是鸡一定要斗得见血,非此便不够刺激。
两只鸡迎面雄赳赳的对视着,周旋着,展翅扬腿间,扑击而来的那只鸡踢出腿来带风。接着它虚晃一招,看它的脑袋一抬马上下去,这个是虚招,叫做挂脖,也就是把脖子,使劲往对方的脑袋后面藏,这样贴身搏击,就会达到速度越快发腿越疾,击打对方的力量越大的目的。当斗鸡者看到无力招架的败军之将,一点点倒下,最终在血泊中一命呜呼时,便会爆发出一阵阵痛快淋漓的欢呼。
我说:菊子,你见过斗鸡么?
菊子说: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
我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是不是我真的老了?
菊子说:日日斗鸡都市里,赢得宝刀重刻字。
嗯。我知道你在说斗鸡的事,我听明白了。
菊子格格一笑,说:我念的是唐诗,前面的是李白在《叙旧赠江陵宰陆调》里说的,后面的是张藉在《少年行》中讲的。
听完菊子对这令人销魂失魄诗句详细的解释之后,我说:老子喜欢这两句话里面的那股气,但是他们说得简单了,让我给你讲讲。
夜色幽深的窗外,天地一律的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历来被人们视为蛮荒之地,朝廷当作迁谪之所。失意人对陈年往事的唠叨,在今夜,一种被流放的情怀在艰涩的喘息声和远方隐约的流水里,记忆的册页开始窸窸索索的翻动,墨迹斑驳的显露出时间来去匆匆的隐秘。
夜雨江湖十年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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