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事咱得从头说起。
七岁那年,我蹲在小河边,正憋得满脸通红从肚子里往外贩东西,忽然看见一个浑身黑毛的家伙呜啦嘶喊着朝我跑来,还躬腰撅腚地朝我泼水撒沙,吓得我兜了一裤子。
上小学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了这个黑小子。
我站起来,说:“报告老师,那回我呆了小西河边上拉屎,就是他骂我,还使石头打我。”
老师一瞪眼:“臭伴!你给我站起来!”
臭伴其实叫刘复礼,小时候曾掉到了茅坑里,爬出来时,头发衣服脸上全是白虫子,刘家岭的人见了他,都捂着鼻子喊他“臭伴。”后来,臭不伴着他了,“臭伴”却伴着他了。老师和臭伴是一个庄的。
从那以后,只要臭伴朝我一瞪眼,我就站起来,说:“报告老师,那回……就是臭伴……”
老师说:“你坐下吧,我都知道了。”
臭伴上到三年级就不上了,我也就再也没有见他了,因为我是个好学生。村里就我一个到县城上了高中,这在老牛腰里虽算不上绝后,但的的确确是空前的事。村里人都说我能考上大学,家里人也都这么指望着我。
我不负众望,高考时以比录取分数线低出200来分,被“家里蹲大学”强迫录取下了。
怎么说我也是村里第一才子,在家里蹲不了不到半个月,因老牛腰小学的一个女教员被一个男青年勾引出了下一代,我就趁此东风,补缺当了民办教师。一个月二十七块六毛钱,除了吃烟喝酒,我总能余出十来块孝敬爹娘。爹娘不容易,这算是我的食宿费。
一天,我上完课回家,见徐大媒人徐花领着一个胖闺女在我家坐着。情况是很显然的。胖闺女睃我一眼,见我英俊潇洒,仪表堂堂,皮肤白皙得像个国家干部,当即红着脸默许了。闺女家可能是怕我看不上她,没怎么要财礼。我老爹老娘觉得这是打着灯笼也捡不着的便宜,当即嘿嘿地应下了这门亲,还怕闺女家中途变卦,连忙找了村支书帮忙。在村支书的帮助下,我一夜之间长了四岁,一下子超过了结婚年龄好几个月。
年终就结婚了。我就有了这个叫娟子的老婆。
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又娶媳妇又过年。好家伙!
送走了年,我也做不成神仙了,爹娘把我撂给了娟子,自己过活去了。
开春,娟子领着我上地,刚刨了两镢头,我手心里就往外淌黄水了。我捂着手心嗥嗥地叫。娟子怕跑过来说:“怎么了,怎么了。”说着拉过我的手,朝我手心哈了白气,又贴到到了她红通通的腮帮上帮我止痛。
我很生气。爹娘几时拉我上地吃过这个苦来着!
从上学开始,家里人就把我当未来的状元养着。我第一回考试就考了个全班第一。刘老师眯缝着眼问我:“你怎么考第一的?来,介绍一下!”
我很害羞地挪着屁股站起来。“我上课也学,下课也学,呆家来也学,呆学校来也学……”
可见,说谎都是被逼出来的。
刘老师拿着个大奖状亲自把我送到家,小河两岸的村庄都知道了我将来会做个大官。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稻子什么时候熟,地瓜什么时候秧。
娟子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说:“你到地头歇气去吧,歇过来了,就家走吧。”
就这么着,打那我就不上地了。
又教了半年,各村小学合并到镇小去了,老牛腰小学变成了养猪场,我也给并到家里去了。
想来想去,我就觉得是娟子给我带来的晦气,虽然找不出直接的关系,但生气时有个靶子总比没靶子强。我是个落魄的秀才,有时就气闷地想:
“要不是娟子,要不是结婚,说不定我也调到镇小去了呢。”
我一生气就不理娟子。可更可气的是,娟子忙完地里的活,又忙家里的活,吃完饭,喂完猪,倒头就打鼾,根本没工夫理我。有时候我熬不住还得主动搭理她。唉,娟子一点也不理解我错综复杂的心情。我越想越气。
地里的活,家的活都没有我的份。我整天呆家里闷着,或者出去逛一小圈,再回来躺床上看书,看会儿就睡过去了。娟子回来做好饭,我就爬下来。
老牛腰刘家岭的人没有不夸娟子的。“你瞧晓元他媳妇!啧啧,结婚才小半年就这么能干,这么能干的媳妇真不多见。”
我心说:你们瞧着好,你们干嘛不早娶去?我希罕得了不得怎么着?可她就看上了我,爱不让我干活,关你们什么屁事!
有些妇女见了我就叫唤:“娟子她媳妇!逛来了?”有些不着调的还喊我:“嫂子来!”气得我回头就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她们就尖笑着跑,喊得更欢。娟子到底是我媳妇,常常替我圆场:晓元是文化人,会有出息的。
有一回,一群二郎八蛋的皮孩子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娟子她儿!娟子她儿!”妈的!指定是大人教的!我拾块石头就回头打。他们嗡地散开,也拿起石头沉着应战。我寡不敌众,且战且退,一直败退至家,黑着脸蒙头就睡。
娟子说:“晓元,吃饭了。”
我不搭理,扭头朝里。娟子坐到床沿上,拍拍我。
“吃饭啦!噢,听话……”
我一听这话就火了,腾地掀掉被子坐起来。
“真成你儿子啦!”
娟子呆住了,眼里噙了泪。她头发又脏又乱,脸皮又黑又瘦。我禁不住一阵心酸。唉,才嫁过来几天呀,就累成了这模样。
在户口本上,娟子比我小一岁,可实际上比我大三岁。有时真拿我当孩子看。但我一大老爷儿们不能真把自己当了孩子。我熄了火,抱住娟子,动情地说:“娟,你别哭,我一定赚大钱,让谁也没你有福。”
娟子哭得更厉害了,钻到我怀里幸福的颤抖。
我跟着娟子上了几回地,娟子乐得颠颠的,也不真叫我干,只让我在地头上歇着玩。我就躺那儿想赚大钱的法子。爬虫毛草毒日头,常常打断我的思维,搅得我十分难受。我见我帮不上什么大忙,忖量着躺在这儿不如躺在家里。于是我就躺在床上了。躺在床上想,效果果然好得多,想着想着就梦过去了,梦里还想。我毕竟是到县城上过学的人,会达大场面,念往昔光辉岁月,更觉家似猪窝。想想我现在的状况,就算不像娟她儿,也跟她喂得那口猪差不多。我想起开饭店、办工厂什么的,都被娟子铁证如山地否决了。我又想写稿子赚稿费,可不知道如何的写。我一向看人家写的稿子看惯了,自己提起笔来,简直不知道怎么写。终于没想出一个能实施的,只把自己想得又白又胖。
爹妈见我这模样,对娟子又喜欢又钦佩,觉得娟子养猪肯定也差不了。自打结婚,我就不好意思常回家了,总觉羞得慌。结婚时虽没费多少财礼,但盖房子、办酒席也着实把家底罄得差不多了。
我跟妈说:家里猪还没卖,手里头短钱使,今个我想赶趟集……
爹虎下脸,要说什么,被妈一个眼神噎住,气呼呼地用烟袋堵住嘴吧哒吧哒抽。
妈拿出小手帕,一层层揭开。
(2)
远远就瞥见鼓鼓涌涌黑咕窿咚一片,像搬家的蚂蚁,像返巢的蜜蜂。
正在人窝里拱着,有人拍我肩膀。我惊出一头冷汗,听说小偷们都这么干:一手拍你肩膀,你一回头,另一只手就把你包给摘了,然后抱歉道,“对不起,哥们,认错人了。”
回头一看,是张黑脸,不认识。
黑脸热情地跟我握手。“晓元,好久不见了!”
你要是看见过谁不小心生吞了个绿头苍蝇,你就知道我当时脸上什么样儿了。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与一个人打照面时,他认出了你,而你怎么也认不出他。
黑脸把一脸笑纹滞堆在那儿,我恨不得用手给捏下来捋下来。
黑脸说:“我是复礼呀……”
“哎呀!臭伴呀!你可胖大发了。”
我两片嘴皮子打着响,硬生生再也说不出话来。臭伴递颗烟,替我点上。说实话,自从我到县城里上过学以来,从没到过刘家岭;臭伴自从三年级消失后,就再也没在我记忆里复活过;
我说:“臭伴,结婚了吗?”
臭伴脸上的浮油汩汩地鼓出来,亮油油的,专等我问这话。“没呢,订了,下年结。彩礼就花了两万。”
臭伴拍着胸脯子很自豪。
我当时的确是又气恼又鄙夷,气恼地是连臭伴这样的都能娶媳妇,可见结婚这玩意,真不是个玩意;鄙夷的是高价婆娘能有个好东西?当然臭伴你这样的的也只配花高价,真能不花彩礼的又有几个呢?我觉得自己慢慢高大起来,毕竟是个有知识、有见识,会过大场面的人,臭伴你能到县城上三年学吗?不能!嗬!
朝疏散的埝走了两步,我问:“臭伴,你脚咋个事?”
“甭提那档子窝心事了。”臭伴摇摇头。
大约在我上镇中的时候,老牛腰和刘家岭在水浒爆发了一场大战。那天老牛腰村长赵大保拿着沙子枪猎鸟,忽听得一声凄厉的哀鸣,抬头却见一头大鸟在老牛腰的天空里低掠,毛羽有些凌乱,翱飞得毫无章法,不是离群掉队之鸟,就是惊弓惧枪之雁。举手就是一枪。大鸟大叫一声,一个急蹿,又一个俯身,笔直地钻到了小河西畔。两村男女闻了声响蜂涌而至。赵大保过河拿鸟,刘家岭的不让。各执一辞,都有道理,虽的的确确是老牛腰人打的鸟,但确确的的落到了刘家岭的域内。一时争执不下,一场混战瞬间拉开。斗至正酣间,刘村长大吼一声,身后已架了一挺机关枪。赵大保凛然不惧,一个手势,一会儿,两个壮汉抬来了一尊小钢炮。都是识时务的人,刘村长率领着刘家岭村民骂骂咧咧地给自己撑着面子撤兵回村。清理战场时,大保见大鸟已被打得粉碎,遍地鲜血翎羽,但还是收拾了回去,喝了个鸟汤。
在水浒大战中,臭伴他爹给敲断了腿,他回头对臭伴苦大仇深字字血泪地说:臭伴!记住,给我报仇!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手持铁棍的臭伴眼瞅着赵大保领着个俏娘们进入了老牛腰大队又上了内锁。臭伴翻墙而入,躲在黑窟窿里静观时局。一个黑影来到墙根,刚解开裤带,臭伴就跳过去抡起了棍子。那人闻得风声一回头。臭伴见不是赵大保,一惊之下,手已刹不住闸了,啪地一声那张胖脸上就绽放了一朵玫瑰。那人撒魔连天地叫唤起来,赵大保从屋中冲出,发现正爬墙遁逃的影子眼熟,蓦地想起了那年在他果园里偷桃被捉的臭伴。
挨打的是镇财政所马所长,今晚微服私访,特来深入乡村视察妇女生活,不期挨了黑棍。马所长指着赵大保的鼻子叫:“你说这工作还怎么开展!你们村的问题很严重!关于拨款的事以后再说吧!”
赵大保急了眼,尿了一裤子。“这事保管查清楚,给马所长一个交代。”赵大保还连连保证近期提供两个三十岁以下的少妇向马所长汇报工作。
马所长才算点了头,气急败坏地回去了。
第二天,派出所的人把臭伴带到了铁窗里。半个月后,重见阳光的臭伴就跟他爹一样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了。不知道的都以为是遗传基因在做怪。臭伴被打断了闯世界的梦,跟他老爹一起在地里刨食,后来连包果园带包地,发了个小财,具备了挑拣媳妇的资格。
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3)
娟子见我文文不上,武武不来,渐渐就不把我当知识分子待见了,喝斥我跟喝斥猪似的。我是在城里念过书的人,知道经济决定政治的道理,见娟子总揽财权,我也就不跟真理较劲,对娟子十分恭顺,间或帮她喂个猪拔个草什么的,以便要零花钱时不受搪塞。但娟子不识抬举,蹬鼻子上脸,动不动就使性子,用让我独睡、回娘家等恶毒的手段惩罚我,使我对婚姻生活十分心灰意冷。
娟子!你怎么就这么不理解我!可娟子该理解我什么呢?——别问我这个问题,烦着呢。
娟子说:“你还看不起人家臭伴,人家是没上过镇中,没到县城上过学,可哪点比你差?比你强了十八倍了。你瞧人家娶媳妇那个排场,四辆奥迪,把媳妇打扮得跟花似的,听说也是老鹰生孩子——高中生……”
娟子怎么能拿臭伴跟我比呢?我愤怒了。
“你怎么不早嫁给他呀!想离婚我也不拦你,现在去填房说不定还来得及。”
娟子红了眼。“你个窝囊废!这辈子我最后悔的就是跟了你这个白眼狼!图你脸白有文化,还当高中生有什么了不得!王大瞎家二傻子都考上高中啦!听说大学生都不包分配啦!我要是真跟你离婚,不饿死你个驴——”
我一甩门出去了。妇道人家!庸俗!势利,不可救药!
我恨恨地想着,定下神来时已过了河。臭伴的婚礼我没参加。我怎么能参加这种人的的婚礼,吓!当然也不知道臭伴家呆哪儿。我掂量了一阵子,问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窝着嘴说:“在那埝,村头!老好找了。”顺指望去:红墙高耸,琉璃瓦熠熠生辉。
两头石狮子把门,一推大铁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女人正屁股一撅一撅地洗衣服,露出了腰带上边的一道白肉。我咽了口唾沫,咳声嗽。
“刘复礼,在家吗?”
那女人蓦然回首。
天塌了,地陷了,老同学会面了。
我们同时喊:文翠兰!赵晓元!
大白日里见鬼了,驴唇对上马嘴了。
文翠兰是我高中时同班同学,一张瓜子脸上布着几块雀斑,一双花旦的吊梢眼,两枚门牙狗似的趴在下巴颏上,说起话来噗嗤噗嗤地吹着气。虽然不能说不寒碜,但我这双看惯了娟子那张温顺的脸的眼睛不禁放射出了闯入桃花源时的光芒。高中时候,没有比文翠兰学习更刻苦用功的了,也没有比文翠兰垫底垫得更稳健的了。她那时对我十分崇拜,我毕竟有时还能闯入前四十名。一个人不一定会喜欢自己欣赏的人,但一定会喜欢欣赏自己的人。我对文翠兰就有几分喜欢,当然,仅仅是喜欢而已,她那两颗杰出的门牙,无情地吞噬了我妄图进一步发展的一丁点欲念。
翠兰声俱泪下地申述了一番她的辛酸经历。干了两年民办教师,小学合并,她给并家去了,卧石岭小学成了养鸡场。她爹贪财,把她嫁给了这个残疾人……
不提残疾人,我还真忘了臭伴。警惕地了望了一圈。“臭伴呢?”
“他呀?!上地了。”翠兰一愣。
跟娟子一样!我心放下来。
哎哟妈呀,真是高层次的人一经会晤就能撞出鲜艳的花火,一席话下来,顿生他乡遇故知惺惺惜惺惺之大快感。好久没能这么畅畅快快地拉呱了,有如潮退的时候扒上了岸,翠兰给了我新生感。
估摸着臭伴该回来了,我就哼着小曲屁颠屁颠地家走了。
我和翠兰都属有闲阶层,在活路上,她有臭伴,我有娟子。翠兰家条件好,我就经常到翠兰家与她探讨一些高雅的,精神层面上的问题,譬如排列组合、婚姻爱情、老师同学、文学艺术之类。谈累了,就选个碟看看。但是,一提臭伴,她就撇撇嘴,一提娟子,我就龇龇牙。
到底是高层次的人。
这一来二往多了,难免有些俗人说闲话,特别是那结长嘴婆娘,要多贱有多贱,要多烦有多烦。我们都是在县城上过学的人,知道但丁的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瞎掰去!所以我们我行我素,不屑一顾。毕竟是有文化的人,看得开。再者说,娟子、臭伴他们要么泡在地里,要么闲不着,把我们晾在家里,不是孤男寡女是什么?又都是老同学,这么有共同语言,一起聊聊天,精神上沟通沟通,有什么不可?这也真是我们难言的苦衷。那些无聊的长舌,嗤!
娟子又喋喋不休了半天,我一摔碗,说:“你怎么这个样呢?别人不理解我,你怎么也不理解我!我精神上这么苦闷,找老同学沟通沟通,对不起谁啦?!”
娟子被“精神”“苦闷”“沟通”等学问很高的词镇得眼皮一眨巴一眨巴的。我也不想吃了,关键也是吃饱了,迈开大步,准备找翠兰再沟通沟通。
估摸着臭伴应该干活走了,我就推门进去了。臭伴正在家里坐着。臭伴迎上来,恶狠狠地说:稀客稀客!
想退也没法退了,硬着头皮进去。“翠兰呢?”
“在内屋哭呢。叫我打了。她敢和大街上的小青年乱说话……”臭伴气犹未消似地哼了一声。
看来今天是沟通不成了。在臭伴面前我感到又郁闷又压抑。
臭伴说:“你进去看看她?”
“不了,不了。你怎么能打人呢,我都从来不打娟子。”
“她要是有娟子的一半,我就烧香啦。”
跟这种俗人是没法沟通的。我托个辞就走了。
老一阵子没去找翠兰了,怕遇着臭伴。听说臭伴在镇上鼓弄了“犇羴鱻”饭馆。
“你看人家臭伴多能耐。”娟子说。
“他那是有俩钱烧包!木张!”我气哼哼的,“就他那个水平也开馆子?还叫什么三羊、三牛、三鱼,一看就觉得是贩牲口的。就等着看热闹吧。”
事实证明,我的预言是正确的。臭伴没当几天刘老板就彻底宣告失败。饭馆子撤了设备转租出去了。在这一点上,娟子对我佩服了好几天。可见还是有学问好。
说实话,我跟翠兰真就没干过啥出格的事,顶多也就是摸摸捏捏。我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翠兰有时候嘴边和眼角也传达出了许多意味深长含蕴隽永的东西来,但一想到娟子,一想到家庭,我就抵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心,一把抹去了垂在下巴上的粘涎。我怎么能够置娟子的死活家庭的存亡于不顾呢?从这一点上看,你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高尚的贞洁的有正义感和自制力的优秀男人,这不是任何男人都可以做到的。
从门缝里窥觑见里边没动静,确定了臭伴不在,我抿了抿头发,擤出摊鼻涕抹在大门上,就推门进去了。
忖度得差不多。我说:“臭伴呢?”
翠兰撇撇嘴说:“上城摸奖去了。他见人家摸出了拖拉机,就撒了急,天天就抓,抓了半个月,屁毛也没抓着半个,倒把家底贴上了。
我义愤填膺:“臭伴怎么能这么办呢?真是没文化!目光短浅!前一阵子开那个饭馆本来就赔了血本了,这回又这么折腾那还了得!你看我虽然整天呆在家里,但常常写个小说散文什么的,满赚个花销,一个月挣得比娟子牛马似的干一年搂得还多。当然啦,复礼比我能干。“
其实我这话也算不上说谎,虽然我现在真没写出什么稿子来,更谈不上发表,但我深信自己正于厚积的时期,薄发也就指日可待了。文学源于生活,我正在进行丰富的生活积累,至于发稿赚钱只是早晚的事。我心里是有底的。毕竟在城里受过三年教育。
翠兰说:“复礼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我就烧香啦”。
说着,翠兰也斜着眼眍了我几下。我浑身上下一阵酥麻,汗毛都竖了起来。翠兰又说:“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翠兰又眍了我几眼。
我一下子看明白了她的潜台词:晓元,咱们一块远走高飞吧,想法子逃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找个人间乐土一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作伴,你写稿来我收钱,小两口双逛公园……
我知道这诚然是好的,这也是我曾隐约企盼的,我也有信心有能力这么干——可我能这么干吗?人心都是肉长的,复礼正处于缺钱少用还有点钻牛角的困境之中,况且还是个残疾人,这不是把他往死里整吗!翠兰你这样想不是太过份了吗?最毒莫过妇人心!蛇蝎!
我想起了沉默是最好的反抗,只叹了口气。找个新碟看了一阵子,又怕臭伴不期而至,就走了。
(4)
这天下午,一阵鞭炮的炸响把我从仙境中聒出来,蒙头再睡,鞭炮偏偏没有止住的意思。索性走出去,看见小河西边人群熙攘,浓烟弥漫。涉过河,钻进人群,奔向鞭炮与硝烟的渊薮,竟到了翠兰家门口。
“嘿!臭伴真能!就这么轻轻一抓,啧,二十万!这辈子活值贾了!”一个人垂着涎,馋着眼。
明白过来了。一阵烦乱朝我涌过来,我的心躁恶得厉害,直接家走了。
“听说没?臭伴中了特等奖,二十万……”
真是庸俗!“他中奖关你屁事!你得啵什么呀?不就二十万吗!”
怎么叫臭伴这种人中了奖,真是越活越没滋味了。
娟子冷笑着说:“二十万不算什么,可你怎么就抓不来?你比他有本事,怎么干活不比人家强,挣钱没有人家多,运气也比人家差?连老婆也不如人家的好……你不是犯红眼病吧……
“我红眼?谁说谁才他妈红眼,我,我……”
娟子怎么就一点不理解我呢?唉,家庭的悲剧,悲剧的家庭!
再见到到翠兰时,翠兰那两颗大门牙没了。我大吃一惊,使劲搓了搓了眼。翠兰朝我粲然一笑,登时只见金光四射,金碧辉煌,叫我眩晕了老一阵子。翠兰已换了两颗锃亮璀璨的大金牙,她说原来那两颗被镇文化站当文物收藏了有可能进行拍卖。此时的翠兰身上披挂着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下边的袍子开口一直开到腰际,扭腰摆胯款款移步之时,风光毕现,魅力四射。
翠兰一巴掌打断了我笔直的眼线,啐道:“不要脸的。”
我眼前升起了一层红雾: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
我环顾四周。翠兰知道我的意思,撇撇嘴说:他呀?现在是个大忙人,副镇长下了贴子请他,可能又要他投资办厂什么的。哼,这点钱早晚得叫他耗光。没见过这样的二百五,前晚,张大歪拿着个斧子来了,说是不给两万他不走,臭伴当即端茶送水点了两万五打发他走了。还有他大姑家他弟弟没考上高中,他就说上吧上吧那五千块钱委培费我包圆了,还有……还有他把十万块钱的存折叫我保管……
她脸上挂着魅惑的轻笑,眼睛前蒙着一层水汽。
我身上冷汗噌地迸出来,丧魂落魄地回到家辗转反侧废寝忘食思考了两天两夜。眼珠子熬红了,眼圈儿熬黑了,可见我面临着多么巨大的精神压力,我都红与黑了!
前两年有个火爆的电影朝我滚来,里有对男女千辛万苦私奔到一个荒村。正是个雨夜,他们躲进了一间茅棚,二人哆嗦午厉害,那男的就燃起了打火机高举着唱:我是冬天里的一掇火,阵阵火光燃烧了我……那火光果然要把他们灼烧了,小茅棚着了……那把火老在我眼前晃呀晃,三晃两晃把我晃到了翠兰家。
没有臭伴在家的迹象。一推开堂屋门,闯入我眼帘的是:两个人正在沙发上扭成一团,如火如荼如潮如汐如泣如诉。
我咳嗽一声,他们很自然地分开,弹弹衣服,热情地招呼我,泡茶递水。不搭界地啦了会子呱,臭伴拿张纸上猪圈了。
翠兰的目光辣酥酥地擦着我的脸。我登时魂抽搐魄销销炼,屁股不离沙发地磨到她下首,说:冬天里的一把火!
翠兰美美地把我的手面子拧出了一块青。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在镇汽车站踱来踱去,东张西望。啪啪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迎上去抱住翠兰说:“都带来了吗?”
“嗯。存折,还有643块零花。”翠兰哆嗦着喘着粗气。
我狠狠地啃了翠兰一口。汽车上我使劲搂住她。
(5)
旭日东升,整个县城仿佛刚分娩出来。多么美好!不过,更美好的还在后头呢。我曾怀恋的县城,我要和你吻别了,我们要到更美的地方去,过更幸福快乐的生活。
“咱们去哪儿?”翠兰偎着我挽着我。
“东北。现在就去买火车票。”
东北是流徙者的故乡,到哪儿也不如到那儿自然。
“先把钱提出来。”翠兰说。
“提那么多现金多危险。银行全国联通,到那边提多方便。”
“要是臭伴挂失了呢?我们提出来再存上。”
女人就是女人。我说:“对!”
营业员说:“密码有误,请重按。”
翠兰哆嗦着按了十遍。我也跟着哆嗦。
还是有误有误有误!
营业员的眼睛狐疑起来。
我们退到营业厅外,厅外明晃晃的。我扯一扯粘在背上的衣服。翠兰面白如纸,咬着呀说:“臭伴你个挨千刀的混蛋!”
翠兰又打一个激灵,把我拉进厅,递进去她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指着说,说:“他就是我丈夫刘复礼。用户口本领行吗?密码记错了,他又忘了带身份证。”
“不行。必须用本人的身份证。”营业员把东西递回来。
“我丈夫出了车祸,急等钱用,求你……”翠兰一跺脚说。
女人真阴毒。我打个寒噤。
营来员抬起头,说:“他不是你丈夫吗?”
哪儿也去不成了。妈了个巴子。
背对背叹了一天死气。
租了间房子,等死。
也不敢常出去,买饭食都得偷偷摸摸的。我摸着日渐消瘦的脸,满耳满眼都是娟子。翠兰也痴目愣怔着不说话。闷久了就互相埋怨。
钱花得差不多了。该个多月了吧?
“回去吧。”我说。
“嗯。”翠兰说。
车上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说,中奖这玩意真不是好事。另一个说,那是你没中上,没听说刘家岭那个?二十万!贼风光!这一个说,说的就是他!晚上给砍了,屁毛都给搂走了。七八天了,你还不知道?差不多是个植物人了……
我的心嘣地一下子。翠兰早睡着了。我吁口气。
近乡情更怯。我的心惴惴地抖个不住。连个决别仪式都没举行,就在村头上硒惶地分了手。
到了摸黑,我才决定悄悄摸进村子。比着墙根走,连臭伴遭砍的事也没工夫想了。
摸到老家,黑咕隆咚的,门早上了闩。唉,老爹老妈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死活,真不把我当人待见了。
有点不敢回我和娟子的家。
细想来,也没什么对不住娟子的。虽然我没怎么帮她干活,但这对她也是有好处的,至少是间接培养了和加强了她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能力。离了我,她照样能活,甚至活得更好。我坚信这一点,并引以自慰。
现在我还是可以接受娟子的。毕竟是襟胸开阔的男人,雨果他老家不是说过吗——比天空大的是大老爷儿门的胸怀。
横下心,挪腾到家门口,一推,当啷!门锁着。
这个死女子,大天黑计往哪儿疯去了!这不是叫我担心吗!
幸亏我留了后路。我摸出钥匙。
拉开灯,满眼的荒凉。到处蒙着一层灰。清锅冷灶。
哎哟我的妈呀,这可叫我怎么活呀,这辈子我真就没做过饭。娟子,你怎么就这么不负责这么狠心呢,怎么可以这样待见你亲男人……
实在饿得厉害,我趴在漾着灰尘味的床上呜呜地哭起来。
还是娟子好呀,在家里不愁吃不愁穿的,我跑出去瞎折腾个啥么!这事都怪翠兰!
娟子!娟子!你别真不管我啦!娟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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