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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一好,洪秉青就成了能上天入地的角儿。家里不是他呆的地儿,每天都在外面跑,这家那家的乱窜。这队里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很多,沟这边沟那边的全是。一天三次回家吃饭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也是他挨骂最多的诱因。狭窄的沟底时常传来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呼唤,只要一听到这喊声,就保不准从哪家冲出一个小胖男孩,沿着石板铺就的山道,一边死命的答应,一边慢吞吞极不情愿的朝上面挨去……
小孩们天性贪玩,洪秉青和这沟里所有的洪秉青们玩得也真够投入。大人们往往担心的是孩子少吃一点的后果会很严重!而孩子们反对的是大人的多管闲事。就为这个,洪秉青可没少吃苦头。祖母先是敲他的脑袋,时不时还扇个耳光,渐渐他大起来,这些敲打的惩罚也就相应变成了只是骂了。而骂的理由很实在,“整天就只知道玩”,“衣服搞得脏西西的”。虽然像他这样的年龄并不能做什么实在一点的活儿,衣服脏了每次也都是洪秉青的母亲在洗,可事实摆在面前呀!自己确实都在玩,衣服也确实整得很脏!大人们不切实际地追求完美造就了多少童年的不如意啊!
那些呼唤有时是定了时间的,有时却是不定时的。后者最是让人头疼!刚溜出来还没走到小朋友家门口呢,就得往回走!洪秉青逐渐懂得了时下盛行的请假制度。每次出门前先给大人请个假,时间不到即便你怎么喊着也可以不回来。即使大人强迫着回来了,也不能动手打他。你要是自己打呢就是说话不算话;要是其他的谁谁打呢就是轻蔑了另一个大人的威信,就算打人者确实火了顾不上他人的威信呢至少也还有人为自己鸣怨叫屈帮着说好话。洪秉青巧妙的将自己从大人们的世界里解脱出来,为自己全身心投入儿童乐园一点点的清除着障碍。
时势造英雄。年幼的洪秉青为情势所逼,想出方儿周旋于大人们之间。在小朋友堆里,他也是只头鸟。这不是年龄大点小点的关系,也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或祖上的荫庇。确实是因为能力!虽然他们也一样的称呼头头洪秉青为“大官”,底下依次是“二官”、“三官”……连最后的也是“幺官”,可决没有按照父亲是村长、会计、队长那样来排序。即便是这众多“官员”之间闹矛盾了,搞得漫山遍野大哭小叫的,他们也不会抬出家长的职位来压人,充其量也只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叫着要妈妈,至多也只是威胁说:“叫我爸爸打你!”——在“打架”这样的体力活上,资格一律平等,也不存在权势高低,出身贵贱之分……
小孩子的世界,永远是最纯净的!
队里的保管室是从前地主的库房,建在斜对面的山上。队里要放个东西确实不方便,洪汝魁计划着将那保管室移下山来,山下人户多,存取方便,也好照管。这事得先在队里商量好了才能继续向上申请。洪汝魁在夜里找来了宋卫东,谈了自己的想法。宋卫东却只是一味的泼冷水,摇着头说:“不好!不好!难哪!不容易……”
宋卫东怎么看这事是左右不了洪汝魁的想法的。这样的大集体合作社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路远地偏,甘霖来缓啊!对于国家的政策,洪汝魁虽有自己的看法,却也不信立马就会来个大转变。收获的粮食和公共农具全放在山上,保管起来就得专门派出人手,这里面还时常出现舞弊事件;拖拉机的零件也放在机手家里,平常出工后家里没人照管,存在安全问题;队里开个社员大会也没个地方,社员们拥挤在小院坝里像插着满地的萝卜……这事儿得尽快筹措了,等这雨季一过,最好一入冬就能着手进行啊!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洪汝魁一边参与队里的“双抢”工作,一边规划着搬迁所需的地基和材料。需要的砖瓦木料和人手是比较多的,这可不同于普通的修民宅啊!
天黑放工,在回来的路上,洪汝魁就和队里有生产经验的人商量起明天的事情,然后再定下相当的劳动力。晚饭左右打开三用机,向整个队里的劳动者布置任务……
那机器原先放在正房,由于太潮湿,就换到了外面的一间小屋里。小屋用楼板做屋顶,走道做地板,与老屋连为一体,尴尬的呆在那里,既是播音室。又是饭厅会客厅。屋中央放一张时兴的圆桌,机器就穿着古灵精怪的服装,浑身长几排鲜绿色的旋扭,伸出一根亮晶晶的细颈子,顶着个裹着红布的脑袋,矮挫地呆在角落里的旧书桌上。对于这机器,洪秉青从来只能远远的站着看,洪汝魁从来不让他走近,更不许他摸摸一下。
从那桌子上的大盒子里伸出几根线来,再伸向另一个盒子。线从那里出来后就沿着墙面爬向外边,细细的两根线逐渐爬过整个队里的家家户户。洪秉青在一开始发现这玩意儿的时候,就觉着很神奇。他的父亲背对着门口,和这个东西轻言细语的说着话。不一会儿,宋卫东就急急火火的找过来了,他要求将他老婆和女人们分在一块儿!洪汝魁忙说忘了,就让洪秉青的母亲顶了那个缺。
奇怪啊,他在家里呀,是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就跟当面说着话一模一样!
洪秉青是没法深究这个问题的。
洪汝魁表面上的轻言细语并不能代表他在家里没有威信。事实正好相反,他从不正眼看人的和颜悦色让他不仅在队里威望有加,在家里也一样的不怒自威。洪汝魁眼睛里的神采是很特别的,他似乎什么都没看到,却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洪秉青私下里曾仔细观察过,在面对人群时,那眼神很柔和的看着人群最后排的上面一点;在单对单争论问题时,也只是看着对方的上嘴唇正中间。这样的眼神在任何时候都是能让人放心的!当然,从这样的人的嘴里许出的每个愿,他也会想办法尽力去达成,就不可能成为一句戏言!
既然父亲不允许他动动那机器,洪秉青也就不能反对。这与其说是害怕自己挨打,还不如说是害怕在洪汝魁这样的人的心里留下任何的斑点!因为作为一个父亲,直到现在,洪汝魁都没有骂过自己的儿女们一声,更不要说打了。
洪秉青在晚饭后跑到隔壁家去玩,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从挂在堂屋正上方的一个纸盒子里,比较清晰的传出了他父亲的声音。那样的不急不躁,听着虽然有一点闷,但那确实是他的父亲在说话呀!那纸盒子就是他的嘴巴,弯弯曲曲的细电线就是他的喉咙!邻家的大人制止住孩子们的打闹,一起竖起耳朵踮着脚听着,就像在等待着一个远在天边的,还看不见的飞机从自己的头顶飞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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