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小镇轶事灵魂在风中

发表于-2005年05月31日 中午2:31评论-9条

在两响屁就能打通街的福荫镇,张光乙是一个很上口的贬义词。张光乙家喻户晓。通常,宵夜后在一起打堆磨牙齿的镇民们取笑别人,就说:你张光乙。你跟张光乙有啥子两样。然后,是女的掩口,男的抱肚皮,吃吃地笑个半天。

张光乙其实是一个人的大名。

张光乙的窝子太打眼睛不好去。要欣赏他的尊容走河边。小镇居民倒渣渣朝河边端。河边由上而下有五个渣渣堆,鸡屎味儿、破布味儿、烂白菜味儿、尿骚臭随风远飘。任选其中一个,一般能等到他:鸡爪状的左手挂个藤条蓝子,背上背个稀眼背篼,右手执一铁棍,棍头弯成很实在的爪爪,在五颜六色,内容丰富的渣堆里伸进掏出。

这就是福荫镇头号知名人士张光乙。

最引人注目的是张光屁股后头吊那块牌牌;由两根接拢头的窄猪皮带拴着,斜挎在身上,恍眼看去,有几分象电影里头游击队背的梆梆枪。牌子旧而发黄,但干干净净,伸伸展展,与张光乙的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形成鲜明的对照。

张光乙出名得早。他祖上下来是一根笋的贫下中农。早年父母双亡,丢下一根丁丁。在动员人们上大学的年月,张光乙无牵无挂,第一个报名,很顺利地投奔了遥远的、冰天雪地的哈尔滨工业大学。张光乙父母都是小镇上本本份份的臣民,族簿上亦无显赫人物,但他对生身父母的遗传因子颇有发挥,长得面皮白净,聪聪明明。镇上大名鼎鼎的老八字先生黄二爷有天喝醉了单碗,竟破天荒地分文不取给张光算了一盘:你天庭饱满,地阔方圆也,耳大招风,声若洪钟,福相。这是张光乙打起铺盖卷儿奔赴哈尔滨头一天夜里的事情,他兴奋得一晚到亮没合拢眼。

走那天很有几个女娃子远远地站着,泪光闪闪。那是一种绝妙的风景。可惜送行的乡亲们围成铁桶,无情地挡住了视线。在多年后,张光乙才明白,原来世上这种机缘也是十分难得的。但悔之晚矣。

在哈工大头的一年,张光乙一身旧蓝布换了又洗,洗了又换,被密密麻麻的卡叽布中山服和双排扣列宁装淹得没头脑。第二年,张光乙憋足的劲头井喷般释放出来,考分箭头般升了上去,中山服和列宁装们乃至干精瘦壳的教授老头儿,也不得不刮目相看。张光乙一下子当上了学生会主[xi]。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官儿,领导全校红男绿女。在哈大园中,小镇风水给他造就的伶俐的口条、柔软的腰身以及颀长的四肢也很快有了用武之地。全校“没有共[chan*]党就没有新中国”大演讲,他夺了第一;他演主角的《小二黑结婚》,谢了三次幕,台下仍掌声雷动。

若干后以后,在风雨凄零的夜里,张光乙瑟缩在老鱼网似的棉絮里,每每忆及依稀的彼时彼景,依旧激动不已。精壮气盛的躁动,最使他回想起“小二黑”和明眸皓齿的“新媳妇”。那是他结过的唯一的一次婚,可惜是演戏。

张光乙上学的第四个年头,福荫镇就卷进了革命。第一次是革镇上开铁器社的胡镰刀。胡镰刀打磨的锯锯镰四方八面都来买。钱赚多了,他就请了十几个伙计,自己坐在堂屋头烧水烟,吃净钱。这回是革走资派、牛鬼蛇神、四类分子的命。镇民们盘古王开天辟地头一遭听到这些新名字,暗想:不晓得镇上哪些人是那种八怪,但后来段上开大会,每人免费发了一个飞机料子的像章,一本小红书,听段主任传达说是毛主[xi]叫革命的,就印在小红书上,也就热火朝天地革开了。

正巧这时,福荫镇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悄悄回来了。

张光乙回来的消息炸翻了全镇。

长得面如桃花的镇长吴玉珠最先在十字口发布了有关张光乙的内幕新闻,“晓得不,同志们,张光乙是咋个回来的?这小伙儿犯大错误了。他说破四旧立四新是破坏中国的文化财产,毒恶攻击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毒恶攻击伟大领袖毛主[xi]。他还舔他们学校头那个大反革命校长的肥,跟他女儿演过两回黑戏,钻过几次树林子,就想当他的女婿,做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这还了得!”

镇民们如雷贯耳。

第二天张光乙出门了。仍是那身旧蓝布,解放鞋,只是脑盘子小了,精神大不如从前,象挨了秋霜打的茄秧。

镇长有请。

“张光乙,你的反动罪行镇上都晓得了。打发你回来,是党和人民挽救你。你一定要好生改造,重新作人,不准乱说乱动。镇上的大会小会你要按时参加,隔一天到专政办公室来汇一次报,听清楚没有?”

“吴镇长,我是挨了冤枉,我给党提意见是热爱——”

“不要再说了,明天就到铁器社报到,脱胎换骨!”

吴玉珠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铁器社已被改造成无产阶级新生事物。改造不了的是那些不会说话的风箱、炉子、砧子、大锤、二锤。张光乙跟专打菜刀的罗幺爷学徒弟。会过后,罗幺爷领他到千百次锤打打不缩的铁砧子面前。

三个人一组。透红的刀坯从炉心里夹出来,放到砧子上。夹坯的半蹲下去掌住坯,另外两个大汉半裸,鼓圆了膀子,抡起铁锤,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很有力度的弧圈,你一下我一下地砸在坯子上,声音清越,节奏分明。

罗幺爷在一边指点,“看好了没有光乙,靠本事吃饭。前脚要弓,后腿要蹬,跟电影《朝阳沟》里的银环那姿势差不多。抡锤的时候,力在膀子上,打坯的时候,腰杆发力,力在锤子上,打一锤换口气,这样省力又不累人。下气力活路,跟你在哈……哈啥子大学读书不同,磨人。古书上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世道之事,凡事不要恁么认真,就活得自在点。好生干,不懂就问幺爷。”

张光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革命愈革愈凶。张光乙的待遇逐级“高升”。起先是开会和四类分子、漏划地主等人一起坐头排,后来是站台下低头认罪,终于有一天被请上了主[xi]台。

张光乙站台边左侧,五花大绑。当年反动派捆被捕的革命者就是这样捆法的,如今捆到了自己身上,这个世界实在颠倒。只是他不敢低头。不是态度顽固。铁器社用八斤生铁为他特制了一顶高帽子,正面用油漆刷上了他的姓氏并打上叉叉。

张光乙头昏眼花,冷汗直冒。镇长兼福荫镇铁器社革委会主任吴玉珠声讨他慷慨激昂:

“同志们,当前,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不断深入发展,革命群众横扫一切害人虫,全国形势一派大好。我镇的革命形势也象——象啥子呢,象稀饭掺水——好上加好。可是,张光乙,他是本镇最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顽固不化,死不改悔。随着革命形势的大好,他们一小撮阶级敌人肯定不甘心失去的天堂,时刻梦想复辟资本主义。同志,该不该对他实行进一步的专政?”

“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张光乙!”

“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

张光乙莫名其妙地斜眼挂着杏眼圆瞪的女镇长,于是,在她挥手之间,被糊里糊涂地打得鼻青脑肿。他想了半天想不通,决定给毛主[xi]写信。

最最敬爱的毛主[xi]最终没收到张光乙声泪俱下的亲笔信。他又被召到镇专办公室。

“张光乙,你老实交代,最近又有啥子反动行为?”

“没有。我老实改造。”

“当真?”

“硬没有。”

“没有?没有你为啥子给我们伟大领袖毛主[xi]写信?说!”

“我反映情况。”

“放屁!你分明是想给毛主[xi]寄耗子药,妄图陷害他老人家!”

一声令下,几个膀圆腰粗的基干兵冲上来,拳脚交加,棍棒飞舞……

毛主[xi]高悬墙上。目光慈善,面容和蔼。

一连半个月,张光乙闭门不出。

一个小雨天,张光乙重新出现在小镇冰冷的石板街上。他的左腿直而不弯,左臂折成鸡爪状,屁股后头吊着一块印刷很精致的牌牌。

那年月,四类分子兴挂黑牌。这小子是不是遭整憨了,自个儿弄块硬纸壳壳来吊起?有好奇者凑到张光乙一边巴着一块“膏药”的屁股后头,咪眼认了半天,只认出张光乙的名字、相片和哈尔滨工业大学这几个字。

又一天,张光乙背上多了个稀眼背篼,手上多了一个篮子、一根兼作拐棍和刨渣渣的铁爪爪。那铁爪爪是铁器社的罗幺爷偷偷给他弯的。

从此,张光乙就每天背着牌牌去刨渣渣堆。那时全国到处莺歌燕舞,只有粮食紧张,刨渣渣堆吃的没搞头。张光乙专捡废纸、烂布、旧塑料、牙膏皮子这些玩艺儿,背到日杂商店卖。去时一声不响,接过几张票子也不吭气。

有人开他的玩笑,“张光乙,我说你每天刨渣渣堆,是不是丑化新中国?”

“恩格斯说的,人首先要解决吃饭、穿衣诸问题,才谈得上别的。”张光乙一本正经地答道。

“恩格斯?哪会儿说过,你污蔑。”

张光乙不屑一顾。

无论打雷扯火闪,张光乙刨渣渣堆很准时,每天下午五点半,镇尾巴上的日杂商店快上门板时,镇民们就看见张光乙柱着铁拐子,背一背破烂,丰收般地从青石板上走过,那块牌子在屁股后头一打一打的。

有人可怜他,“光乙,我这有碗饭,你端去吃。”

“哪个吃你的!”张光乙红了脸,甩手而去。

既然如此,镇上就再也没找到他的麻烦。张光乙仍旧天天背着牌子刨渣渣堆。风雨不误。

张光乙最终取了那牌子。是三中全会闭幕那天。全镇子民都听了收音机。夜里,有人恍惚听见他在爹妈留下那间旧草房里又哭又叫,闹了一晚到亮。第三天,屁股后头就利索了。

据说,张光乙后来被镇上送到自贡医了一阵脑壳,回来就进了福荫镇敬老院。那个发白如雪的老大夫外国人似的耸耸肩,摊摊双手,对护送张光乙的民政干部说,他的神经原来是好的,现在恐怕不行啦。

关于他的事。上面没人来找。也没人找过上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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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书剑浪子点评:

以短篇小说的方式,构画出一段历史的缩影,且语言生动,笔力沉稳,欣赏!

文章评论共[9]个
liuli小鱼儿-评论

历史…………
师兄写得好深入哦:)
  【灵魂在风中 回复】:这是因为我熟悉那段生活。虽然,那时我还小,但是我听得太多了。 [2005-5-31 19:01:59]
  【liuli小鱼儿 回复】:听得到不一定能写得出啊,师兄,敬你一杯茶:) [2005-5-31 19:40:29]
  【灵魂在风中 回复】:你喝茶我喝酒。 [2005-5-31 21:55:11]
  【liuli小鱼儿 回复】:好啊,我们这特制的米酒,让你醉了都不知道怎么醉的,嘻嘻,师兄祝你节日快乐:) [2005-6-1 7:51:34]
  【灵魂在风中 回复】:哦,我都忘了,明天是你的节日嘛。 [2005-6-1 9:06:47]
  【liuli小鱼儿 回复】:好啊,今天你过节,明天我过节,嘻嘻:) [2005-6-1 9:10:12]
  【灵魂在风中 回复】:哦,你们4月1日还有个节呢。 [2005-6-3 8:35:34]
  【liuli小鱼儿 回复】:是啊,那个愚人节笑死我了:) [2005-6-3 18:20:58]at:2005年05月31日 下午5:53

卫语-评论

。。。。at:2005年05月31日 晚上9:54

卫语-评论

新时代的孔乙己
  【灵魂在风中 回复】:正是! [2005-6-1 9:05:37]at:2005年06月01日 清晨7:28

千山我独行-评论

好文采!欣赏~~
  【灵魂在风中 回复】:谢谢啊。 [2005-6-1 9:04:53]at:2005年06月01日 早上8:31

古草-评论

老兄的小说写起来也这么耐人寻味啊,欣赏:)
  【灵魂在风中 回复】:谢谢你!这是我10多年前写的了。已经多年没有写小说了。 [2005-6-1 13:22:10]at:2005年06月01日 早上9:12

孤鸿照影-评论

对于那一场浩劫,我们这一代知道的很少,但愿历史不要被遗忘!

  【灵魂在风中 回复】:就是,我也知道的不多,是听见别人说的,然后把它写成了小说 [2005-6-1 21:28:23]at:2005年06月01日 晚上7:34

野夫-评论

老弟的小说人物有血有肉,很具时代性,刻画得很细腻,耐人寻味。力作!
  【灵魂在风中 回复】:谢谢鼓励啊! [2005-6-3 8:36:00]at:2005年06月03日 早上8:20

三河汉子-评论

小说写得不错嘛,构思巧妙,写得也细。
  【灵魂在风中 回复】:嗨呀,我们在干啥子嘛,互相吹捧梭。 [2005-6-3 13:47:06]
  【三河汉子 回复】:真话,我在网上不太吹捧。再说了,你是谁啊,捧你给个官? [2005-6-3 14:48:30]
  【灵魂在风中 回复】:我知道老兄说的是真的。但是兄弟就是喜欢开玩笑呵。 [2005-6-5 23:19:30]at:2005年06月03日 上午11:40

帘外落花-评论

时代可以让人沉思,只是希望我们的现在不要让后人沉思不了,黑at:2005年12月08日 下午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