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挥汗如雨。
学校刚放了暑假,我正准备带儿子去游乐园游泳,而电话铃急促地响起,一看号码,是母亲打来的。
农田地里的小麦熟黄了,得赶快抢收,若来一场冰雹,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我不敢怠慢,简单收拾一下,带几件旧衣服,一家三口骑一辆“豹”风风火火的赶回乡下。
母亲异常欣喜,抱住孙子响亮地亲。我和妻子换上旧衣服,做好了苦战的准备。母亲却说不必着急,等凉气下来再出地吧,说完后便到院子里追那只啄人的老公鸡。
吃饱,喝好,睡足后,太阳已离西山不远了。我催促母亲:出工吧。母亲看看天,表示同意。正拿着镰刀准备走,母亲突然叫我:你就穿皮鞋出地呀?
我低头看看脚:家里没有我能穿的布鞋!
母亲愣了一下,好象犹豫的样子:你回家里来。
回到家里,母亲打开红躺柜,翻啊翻啊,终于翻出一个红布包。母亲神情庄重,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打开。
最后,一双崭新的家做鞋定格在我的眼中。我的眼睛湿润了……
儿时的记忆如水涌来。
腊月寒冬,我们姊妹五个依偎在母亲身边,共同守着一盏煤油灯。姐姐和哥哥占据了最佳位置写着作业,幼小的弟弟妹妹蜷缩在被褥之中。母亲搓麻绳搓的小腿都发青了,我自告奋勇伸出我的小腿,母亲不同意,我倔强得坚持。
母亲摸摸我的头说:会疼的。
我斩钉截铁:不怕!
纤细的麻绳快速的在我小腿肚上滚动,母亲用力很小。一开始,我只觉得痒痒,渐渐的,我感觉到了痛。我咬着牙,一副坚强的样子。
看着妈妈在我的小腿上搓出的几根细长的麻绳,我感觉无比自豪。
母亲开始衲鞋底了,一针一针费力的来往穿梭。很长时间过去了,只衲完半只鞋底。在拉过麻绳发出的咝咝声中,我沉沉的睡着了。
我穿家做鞋,一直穿到初中毕业。
一九八六年秋,我考入师范学校读书。
我第一次穿上了父亲给我买的白边布鞋。
我脚步轻松的漫步在师范校园,那是一种得意的神情。然而好景不长,我的白边鞋破边了。我陷入了烦恼。我小心谨慎的走路,真害怕一不留神,脚趾钻出来。
一天上午刚放学,我仍在教室里阅读《红与黑》,突然同学叫我:有人找,好象是你妈妈。
我一惊,匆忙下了教学楼。
母亲在宿舍楼门口站着,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大帆布提包,一只手里拿着个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些东西。看到我,母亲一脸笑容。
同学们来来往往,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娘俩,我有点不自在了。母亲看出我的窘态:到外面去吧?
我红着脸应了一声,帮母亲拿着东西走出校门口。
母亲从蛇皮袋中掏出一个大书包,然后将一袋熟鸡蛋、一袋月饼装进去。这些都是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东西。最后,母亲拿出一双亲手缝制的家做鞋,用颤微微的手递给我。
我羞怯而沮丧,缓慢的极不情愿的伸出手去接。这一切,母亲都看到了眼里。母亲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反复变化,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望着母亲的背影,我感到了无限的委屈。
下午放学后,我闷闷不乐的躺在床上。同学门都玩去了,我一人享受着这独有的寂寞。
那双家做鞋,我悄悄藏起了。我害怕同学们嘲讽的目光。看着脚上的破鞋,我几乎要落泪了。但我知道家里缺钱,哥哥在省城上警校,比我更需要钱。我不能怪怨母亲。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推门。我懒懒的下床漫不经心的将门拉开。
我傻了:竟然是妈妈!
妈妈风尘仆仆,脸色红黑,嘴唇干裂。见我吃惊的样子,忙笑着说:我去你姨家串了个门,回来看上一双皮鞋,我就买上给你送来了。
我一听是皮鞋,顿时气血上涌,兴奋难抑。母亲已从蛇皮袋中拿出鞋盒。
啊,油黑闪亮的三接头皮鞋!
我的笑灿烂地开放。母亲也笑了,而且笑出了泪花。
母亲要赶最后一趟班车,急着要走。我要送她,被拒绝了。
妈妈起身要走了,却又笑着问我:那双布鞋,我拿回去吧?
正是我的意思,我想都没想,迅速地从床下的角落里提出装鞋的书包。
妈妈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妈妈步行到六、七里外的远房姨姨家借了三十元钱。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妈妈从早到晚粒米未进。
母亲啊!
因为有了那双三接头皮鞋,我可以高昂着头在校园里任何一个角落自由地踱步。因为有了那双三接头皮鞋,我拥有了农村娃珍贵的尊严。那双三接头皮鞋,给了我无限的自信!
……
可眼前的这双鞋,正是当年的那双家做鞋呀!它怎么会在妈妈的红躺柜里静静地躺十几年呢?而妈妈却在这时拿出它来…
母亲盖好柜子的时候,我已穿好了鞋,正合脚。
母亲锁门的时候,我已走出院子。
我脚上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家做鞋,脚下踩着家乡坚实的土地,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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