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搬到公园边的这栋楼房,就认识了黄伯。黄伯是这的老住户,在楼下开一个杂货铺。杂货铺里油盐酱醋等日常的东西样样都有,买了几次就熟络起来,偶尔家里缺个姜、蒜也去找黄伯,每次他都叫我自己进厨房拿。
黄伯早些年老伴病故了,子女又都在外地,他不肯跟子女过,就一个人留在龙城,除了开铺就是逗他的画眉玩。每天早上开铺前,黄伯都会提着他的画眉到公园的亭子边溜鸟。我的窗口正对着公园的亭子,每天早上都在画眉的赛歌会里醒来,推开窗准能看到黄伯,他要么围着地上的画眉笼子逐一评说,要么就蹲到亭子的石条凳上“讲古”(讲故事或泛指讲话),别的老人以他为中心在周围的石头、石凳上坐着。
黄伯是老龙城了,讲起龙城的历史和人事总能滔滔不绝,每天到公园溜鸟就象老师走向讲台。作为中学的语文老师,我有观察人的习惯。我曾多次在窗口观察黄伯,觉得他往亭子里的石凳上一蹲就象换了个人,不象杂货铺里的那个黄伯。杂货铺里的黄伯不爱说话,更没有讲古时的眉飞色舞。如果说公园是黄伯的舞台,那么杂货铺就是曲终人散的幕后。
五年里,公园旁边的房子拆拆建建,店铺的招牌也换了不知几茬,但公园都没怎么变样。除了刮大风下大雨,黄伯都准时出现在公园。五年前的黄伯65岁,五年后,他已步入“人生七十古来稀”,但我觉得他跟五年前没什么变化。虽然每次说起他不见老,黄伯都乐呵呵地说:“不行了,老了,骨头都轻了。”可能是刚从讲古的石凳上下来,黄伯的神情依然有点眉飞色舞,就更不显老了。
黄伯真正让我觉得老是在龙城建中轴线推掉公园开始改建后。刚好那段时间学校忙着评省一级,我很长时间没到黄伯的杂货铺,早晨没有画眉的晨唱我也改了一早起来就站到窗前看的习惯,也就不知道那段时间黄伯在做什么。
忙完省一级评比松了一口气,那天家里酱油用完了,我自告奋勇下楼买。一走进杂货铺我就看到黄伯,他坐在门口一张竹制的太师椅上,好象正看着什么。
见到我进门,黄伯没有打招呼,反正也熟络了我就自个进去拿了瓶酱油,出来时把钱递给他,还叫了他一声,他却半天才回过神来。“造孽啊!”黄伯没有接钱,自顾说着,始终没看我一眼。我感觉黄伯情绪有点不妥,忙问:黄伯,你没事吧?“造孽啊,好端端的地方说铲就铲……”顺着黄伯的眼光我看到,公园里一部挖土机正把挖起的泥送到货车斗上,移动的动作有点象黄伯以前讲古到兴奋处的挥动手臂的样子。我才明白原来黄伯是在怀念旧时的公园,也难怪,那时的公园可是黄伯的舞台,年纪老的人,能有几人找得到自己的舞台?
“黄伯,别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忙安慰黄伯。“不行了,老了,骨头都轻了,哪里还等得到啊?”黄伯含糊不清地答我,眉眼间再无那种眉飞色舞。我突然发觉黄伯老了,有了七十岁老人的老态,或者比七十岁更老。
“造孽啊——”黄伯苍老颤抖的声音在夜色里久久不息,挖土机搅起的泥尘把本就昏沉的暮色又添浓了几分。我突然也怀疑起龙城建设中轴线这个大动作的必要性。
我的怀疑对中轴线的建设丝毫不损,很快它就象一条巨龙横穿龙城县城的心脏,辉煌的灯火一路接到京珠高速公路,延续到目光无法抵达的地方,就象接入了宇宙星空。另一端耗资巨大的人民中心也正如火如荼地建设着。
龙城在翻天覆地地变化着,但黄伯的情况却越来越不好。那天,妻从杂货铺买盐回来一进门就问:“你发现黄伯不对头没有?”“怎么不对头,你别惊惊乍乍的。”我口上这样斥着妻,心底却也隐隐担忧起来。傍晚,我特地走到杂货铺。黄伯依然坐在那张太师椅上,依然当我透明物。黄伯,我叫了一句,他没应,我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句,隔了好一会,我都快要上前去摇他了,他才喃喃一句:“造孽啊!”
我知道他的公园心结还没解,他这岁数这样下去可不行,我拉张矮凳在他旁边坐下来,拉开长谈的姿势。“黄伯,你别伤心,那边正在建着人民中心呢,到时有的是地方给你溜鸟。”“鸟,我的鸟——”黄伯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趔趄着往里间走,半途撞到货物架差点跌倒。从里间出来,黄伯的手中多了只鸟笼,那只我曾经每天在窗口见到的鸟笼,近到眼前,却也显出老旧来。
鸟笼是空的。
“黄伯,鸟呢?”我小心地问。
“鸟?连个溜的地方都没,还养什么鸟?”黄伯愤愤地举起鸟笼作势要摔来解气,可手在半途又停住了,然后慢慢地把鸟笼放到地上。我看到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黄伯,你又何必,这不已经在建人民中心了么。”
“人民中心?那是县府的大爷们办公的地方,溜鸟,溜个屁!”
黄伯说完转身举起脚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决地踢了出去,鸟笼应声散成一堆碎片,扬起一阵虫蛀的粉尘。我看到黄伯的眼里有什么东西欲奔涌而出。
第二天,黄伯的杂货铺没有开门。我有点担心,别要劝解不成反累他老人家想不开,那可罪过。我走过去拍门,门内没有半点响动。
第三天,第四天……门一直关着。我去询问以前跟黄伯一起溜鸟的老人,他们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好象在人民中心曾见过他,有的说他到城里跟儿子住了。
毕竟只是一个熟人,心悬了几天后,我也就把这事放下了。后来,听同事说起,拆公园时一班常在公园溜鸟的老人到县政府静坐以示抗议,黄伯就是带头人,抗议无效,他还带头把画眉放飞。听完我也只是跟着别人摇摇头,笑黄伯傻。一个地方,哪怕再小,它如何变化岂是几个老人所能阻止的。我暗喜自己是一个能适应变化的人,旧龙城也好,新龙城也罢,只要没伤到我的饭碗,怎么变没多大关系,没地方溜鸟,大不了走远点就是了,犯得着静坐抗议?
新的人民中心建好了。新的县府大楼依山而建,主楼呈宽方形,两边侧楼如微微前伸的手臂,和主楼一起构成一个敞开胸怀欢迎四方来客的姿势。楼前是大片的平地,草地如毯,绿树红花点缀,音乐喷泉以县城人从没见识过的壮观,吸引着小城人在饭后纷纷前来纳凉、散步。旁边的山坡也建成方便攀登的石阶。画眉的晨唱在这里更声势浩大地进行。
我就想起了很久没想起的黄伯,我想,他要是看到这情景一定会高兴起来。
我真的见到了黄伯。
是入夏的一个星期六早晨。我被儿子拉着到了人民中心打羽毛球。人民中心到处都是晨运的人,跑步的、武剑的、跳舞的……山岗上画眉的歌声清脆悦耳,一声赛过一声,溜鸟的老人围成一堆好象在开会。
球打累了,儿子提议上山捉蚱蜢。现在儿子就是天,我只有乖乖跟着,踩着石阶来到山岗,儿子一下就抛下我扑到草丛里寻他的宝贝去了,我找一处空地坐了下来。在山岗上往下看人民中心,就象一幅美丽而动感的画卷在眼前铺开。武剑、跳舞者的音乐拉远了,更加柔婉耐听,近处嘹亮的画眉声又象把我拉入一片森林。我正陶醉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钻入了我被晨风洗得干净无比的耳朵。声音从那堆溜鸟的老人中间传来。
“我这一躺从广州回来啊,差不多找不到家门咯,连我在广州工作的儿子都说龙城城建速度快,够大气。咱以前那样子也芯小气了呢。”
“我这把岁数还有没看透的事哦,放在以前,谁敢想在县大爷鼻子下溜鸟?”……“你们有空得到各镇的工业园走走,那天我儿子开车硬把我拉去,开头我是死活不肯去,建工厂有啥看头?到了,才明白咱这岁数的人落后咯,工业区那个大啊,长见识哪!对,还有旅游景点,黄花湖、斑龙生态科技园、王山寺……,龙城可是大变样了,不敢想啊!知道吗?这叫工业兴县,旅游旺县”……“那时,咱可真叫傻,为了小公园和政府闹,还不是怕象以前惠州那些地方的投资热,有钱拆没钱建……”
……
是黄伯。他又开始讲古了,不时挥起的手臂似乎更有力。看上去他又回到了65岁,或者更前。
不远处,一只崭新的鸟笼在众多鸟笼中间特别显眼。那是不是黄伯的呢?我想。其实,是不是并不重要,黄伯的舞台不再是那个小公园,他的眼里也不仅是画眉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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