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很多的人写过他们的父亲。
然而,世界上没有两个父亲是相同的。
我有一位好父亲。我要为他唱一支深情的老歌。
父亲是照亮我文学道路的第一缕阳光。小时候,我性情孤僻又瘦小,以个儿高力气大打架凶为“舵爷”的孩子们,谁也瞧不起我,我便孤立了,于是倒懂不懂地抱起厚本子书啃成了第一兴趣。知其子莫过于父也,父亲总是千方百计地挤出钱,给我买“娃儿书”和“字书”,带我到邮电局报栏前学认字。那年辰,谁的裤腰带上不比现在多几个眼眼,买一本书,全家人就要少吃两三斤盐巴。可是,父亲从不吝啬。父亲五十年代初进过朝鲜,立过一次功,可我老看不见他的军功勋章。问得多了,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解放初期的人崇拜志愿军,在大连第一后方医院治战伤时,把奖章跟小护士调了小说书看。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起来才失悔!
父亲的一片苦心没有付之流云。如今,我已在文学的参天大树上摘下了几片绿叶。
读小学时,抄大字小字是首业。父亲的规则很严:每晚二十篇,完成了平安无事,上床睡觉;完不成就屁股朝天,等着挨特备的楠竹篾片!字越认越多了,读书的兴致也愈来愈浓了,父亲买的书就“跟不上形势”了。我家隔壁住着个邓妈妈,两家极随便,我经常过去爬高上梯,翻箱倒柜调皮。有一天,在她抽屉里看见三块钱,咬了一阵下嘴皮之后,抓起一张废纸,用刚学会的应用文写上“邓妈妈:借钱,二天还”,便跑到新华书店,站在够不拢顶的书柜前,一二三四地选了一堆书,抱回家津津有味地读起来。父母当然要怀疑,一挤就坦白了,却未得到宽大。一顿楠竹篾片敲腿筋肉以后,垂头丧气地抱上书,去隔壁认错赔礼。邓妈妈脑壳摇得象货郎鼓,矢口否认丢了钱。父亲诚恳地对她说:“娃儿爱看书不错,但是拿人家的钱不对,不能习坏了脾气。”不过,父亲用不着担心,在彻底忘掉楠竹篾片的独特滋味以前,我是不敢干第二次了。
我喜欢翻家里的影集来看,那上面有父亲母亲年轻的影子。父亲瘸着在异域被美国飞机炸断的右腿,跑遍大半个中国;在黑龙江阿城养过,在青海学过机械,在唐山管过学徒工,在成都接待过大串连的红卫兵,……那时的父亲中山服挺括,大分头油亮,风华正茂,而去自南方边远小城,羞怯地站在他身边的母亲,拖着一条大辫子,象个乡巴佬。当初母亲恋上父亲时,因为他那条负过战伤的腿,遭到亲友的非议,甚至白眼。母亲犹豫之中只身前往父亲工作的地方,二十天后回来,立场就坚定了,说他为人正直、善良,脾气好,也会孝敬老人……二十多年风风雨雨过去了,母亲当年的断论一点也没褪色。
父亲和母亲很少红脸,仅有的几次,大多因为我在外面掀翻了人家的自行车,“作仗”时用石头掷破了别人的额头。一个要打,一个心疼宝贝独儿。还有一次,父亲把该调的工资让给单位上一个家庭困难的炊事员,母亲作为一家之“财政部长”忍不住嘀咕了几句。父亲是残废军人,随时都找得到理由退休,但他不愿意吃闲饭。从一线退下来后,自愿去看仓库。有时中午、晚上货来了,丢下饭碗就走,母亲会垮脸,但父亲满头大汗忙完回家,总有洗脸水,总有热菜热饭。
父亲还有一点留给我非常深的印象:他从来不流泪。无论是亲人亡故,还是遭遇政治风浪,无论是受了屈辱,还是喜悦降临,他总象一柱擎天石,一株常青的松柏,毫不为雨雪风霜而动。呵,在父亲的身上,麇集了多少一个中国男子汉的特质!
父亲一天比一天老了,如今,我也娶了妻,安了家,也会如父亲一样做父亲。孩提时代,父亲俯身给我做天真无邪的“马马”,而今却是被后辈举在手上,举成一柄映照人生的火炬!
如果说二三十岁的人是一支活泼明快的歌,那么,父亲不就是一支凝重隽永的老歌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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