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九支,有座清秀挺拔的山叫天台山,有条蒿草夹岸的河叫磴子河。山河之间,是那片养育我的热土。
在九支及邻近的乡场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腰门。腰门一般拿杉杆来改成,比大门单薄,高只及大门的一半多一点,在大门的立柱上一边锲两个墩子,安在大门外面。腰门极简单,却决不是配衬。开大门,关腰门,光线照好,各家各户的小崽儿溜不出去摔个娃娃口,哭兮兮地摸回来。鸡鹅鸭子不致于跑到别人家里找厕所,挑起邻里纠纷。三伏天,清风送爽,在堂屋头歇凉的大姐儿,也不会遭贼眉鼠眼的男人偷看玉藕似的大腿。哪家出去走人户,无须锁大门,腰门一带就行了,不消担心有人来搬铺盖帐子。老家的街是横一排纵一排的青石板,草房瓦屋黄一团乌一团,小镇风情古色古香,淡雅清宁。
小时候,有大人在屋头,尽管大门洞开,腰门实在成了可恶的“牢门”,关住了安分不下来的童心。只消大人一恍眼睛,就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挤出去,,约三五个小伙计,抡起竹子竿竿做的机关枪,上天台山“捉游击队”。然后仰躺在山坡上,蓝天白云下,手脚放成“大”字,和漫山的青草一起做“光合作用”,还阴阳怪气地哼——
向前进,向前进,
清早去上课,
摔了个大筋斗,
起来摸摸头,
头上一条口,
越想越冒火,
干脆不上学。
那些年有很多个月黑头,一支光屁股“童子军”,腰杆上拴着小笆篓,左手提起篾罩罩,右手举把干松枝,边走边唱一些乱七八糟的歌,开向磴子河“照鱼”。磴子河水清且浅,鱼小而多。娃娃们站在湿漉漉耙叽叽的沙滩上,挽裤脚,点火把,然后轻手轻脚地下到河里·松树枝呼呼呼的燃得绯红,鱼儿们在火光下悠然自得地游曳。哗啦——一罩下去,多来米,鲤鱼鲫壳黄鳝泥鳅便飞进笆篼里头。沿着磴子河跑了大半夜,泥一身水一身地回家时,免不了挨一顿黄荆棍儿,因为第二天还要读书。腰门里杀猪似的嚎叫和呜呜的哭声彼伏此起。但是,一早屁股还没消肿,香喷喷的鱼汤就端到了床前。
父亲在朝鲜战场啃了两年雪,损了一条腿之后,就不交“皇粮”了。我和母亲、妹妹沾“最可爱的人”的光,永远地告别了清香的稻草味和泥土味。父亲在远离故乡的一个市机关办公。第一次跨进那大铁栅门时,很是惦念老家的腰门:隔壁谢五娘捉给我的小牙狗,不晓得公帮我关住没有?腰门可千万别打开,熊家婆会抓了它去,用铁茅头穿!
大都市的门们那宽大、响堂、海蓝漆、红灯笼,很令老家的腰门自惭形秽。背书包。戴红领巾。别团徽。挟公文包。到被一位妙龄女郎挽着膀子进进出出,也就渐渐忘了腰门,终至于想也不去想了。只有一回,那是热火朝天的大跃进时,伯伯来信说,老家的人战天斗地干劲很大,天台山上合抱不拢的大树子,磴子河边人多高的丝麻草,一色剃光了,连左邻右舍的大门也下了,拿去炼铁砣砣,造飞机大炮打美帝国主义。腰门还在,丢了伴,可怜巴巴的,遮挡着一贫如洗的家舍。
父亲回了信称赞他们。
桃花三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到老家所在的县城采访。进了老家的地界,只见天台山上又栽满了绵延的麻柳、葵花松、福建柏和幼杉林。橙子河依旧清浅,只是用来一跳一跳地过河的石磴不见了,河上架起一座石拱桥。旧场呢,除了场口饱经风霜的老牌坊,已荡然无存。新场象一位精神抖擞的小伙子。
老家建了鳞次栉比的楼房。江南风味十足的腰门、反射着阳光的玻璃门、银亮光洁的卷帘门,令我暗自惊异。多年前,当我置身都市勃发天真、稚气的遐想时,腰门仍从一种古老,一种朴质,以一种幽幽乡俗将它千百年前祖先的形貌遗传着。而今,汹涌的现代文明已将腰门冲击得踪迹全无。听说老家许多老人已作古。据说老家许多年轻人都发了。发了便不吝啬。腰门的象征意义便不堪与彩电、冰箱、摩托车们媲美,于是在历史的长河中飘然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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