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歌和望月坐在河边的竹疙蔸上,彼此相对无言。
宁静的月夜,幽僻的河滩。青悠悠的竹林。浩浩荡荡的大江在这里拐弯,丢下无数泥沙、石子,久而久之,竟沉积为一个两公里长的滩滩。一溜儿篁竹从后头的土坡顶延伸到水边。夏天水涨时,竹子被淹了半截,又冲走一些,但始终不能抹去这块绿。五年前,明歌常常携着一个姑娘,到这少有人迹的地方来,而这个已经不属于他了的姑娘,此刻就坐在他身旁。
昨天下午,在局资料室那一堆堆陈书旧报中,望月找到他。她满二十五了。前几回生日,她来请过,他总不去。这次,望月说,专为请你才办的,再不去就要冒火了。明歌呆呆地站在姑娘面前,从那双秋湖一样的眸子里,似乎看到一点哀怨。他点了头。
生期酒不能白吃。明歌站在工艺品商店里,目光在琳琅满目的小猫小狗小白兔上溜来溜去。兰——花!透过近视片子,他的目光落在一尊兰花盆景上:翡翠色的叶子,白黄白黄的花儿,几支嫩芽从土里探出头来。呵呵,兰花。象遭火燎似的,明歌急忙把眼光挪开,陡地,心头浮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二
五年前,明歌中专毕业分回小城。有一天,他腋下夹着一卷报纸,从局办公室出来。迎面来了一个姑娘,黑乔其纱连衣裙,身段窈窕,肌肤白如凝脂,长得蛮漂亮。明歌觉得女郎好面熟。
姑娘先认出了他:“明歌,不认得老同学了?”
想起来了,陈望月,初中同班同学。明歌高兴地领她到办公室坐下。
望月告诉他,她在县机械厂搞质检,听说他打回老家来了,专程拜访。他们无拘无束地交谈开来。末了,明歌忽然问望月,有没有办法帮他弄一株兰花。他最喜欢那种散发出淡淡幽香的植物。
第二天,望月把一株十二月兰送到他家里。明歌很高兴,也奇怪,据说十二月都有兰花,你为啥子偏爱冬兰?望月嫣然一笑说,开在冬天,傲霜斗雪,才有意思呢。明歌默认了,他们一起掘土浇水,把花栽在阳台上的土盆里。
二人有了来往。一个傍晚,父母到同事家“宵夜”去了。明歌头晕,呆在家里随便吃了点,坐在客厅里读尼采的自传《瞧!这个人》。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明歌一惊,回头一看是望月,便笑道:“你这个鬼女”。他们笑了一阵,明歌端出一盘西瓜。当盘子里所剩无几时,他仿佛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首散文诗递给她。诗名叫《带笑的天使》。
望月认真地读了,沉思一会,抬头说:“写得太美了!”
“那就送给你吧。”明歌好象漫不经心地说。
“送我?你舍得?”
“舍得。因为——”他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说:“因为,那个可爱的天使写的是你!”
我?!望月俊秀的脸上,腾起一片红云,一时间心慌意乱。
明歌双手扶在椅头上,小声问她:“难道你不喜欢么?”
“不是。喜……喜欢……”望月费劲地说出这几个字,一下子觉得透身血液上涌,世界静得可怕,大脑一片空白!
“看到月旁那颗小星星了吗?”
“看到了。”
“象你。”
“那颗大的呢?”
“当然是我了,你小我大。”
“不干不干。”
望月调皮地扭动柔软的腰肢,幸福的光波在一双丹凤眼里扑闪。
客厅的门上有响声。父母回来了。
自由恋爱的少男少女,大都有“打游击”的经历。明歌和望月的事未经父母“审查”,只得先做“地下工作”。在哪里“接头”呢?他们找来找去,找到河边那片苍翠的竹林。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静夜,只要一有空,他们就梭了去。天上的流星,河里的鱼儿,人生、哲学、ufo、文学,说不完的悄悄话,天地间缩小得只有两个人了……
一天晚上,明歌从河边回去。父母都在客厅里等他。往日慈善的目光变成了刺。父亲把一本蓝皮日记本丢到他脚下,大发雷霆。
望月一不是地富反坏,二不是牛鬼蛇神,跟她谈惹到你们那根神经了?明歌忿忿不平。
“明儿,你晓不晓得?望月的爸爸,就是当年差点整死你父亲的陈老大啊!”
母亲的话轻如游丝,明歌如雷劈顶。陈老大?就是在那场席卷共和国的浩劫中,指挥一群提着铜头皮带的红卫兵,把父亲五花大绑,拉上卡车,沿街游斗的大洪吗?当年父母双双以莫须有的罪名做了“棚中牛”,自己流落街头。家被一纸封死,自己花眉闹嘴地瑟缩在门洞里……天哪,山转水转,命运为何出了这样一道难题?明歌木然地盯着天花板下的吊灯,想了一晚到亮,想得脑壳发胀。
三天可怕的缄默。
中午,明歌同二老作了一次长谈。他说望月人漂亮,心地也好,很理解人。他告诉父母,他也恨陈老大,可那不是一个人的错,是整整一段风云突变的历史。况且,那个噩梦已被永远地尘封了!他希望双亲看在他俩的感情上,不要把上辈人心灵上的阴影,投射到后代的心灵上。明歌给父母跪下了,热泪涟涟。
然而,父亲这个十五岁参加革命,扛七斤半出身的老干部,没能谅解过去的对头。对方的门庭、经济这些,他并不计较,可是同一个几乎要了他老命的人结亲,太不可想象。那天挨斗回来,要不是妻子抱住自己悬空的双脚,嚎啕大哭,恐怕已经提前向马克思汇报去了。几十个战友,后来从山南海北聚到一块,不到一桌人了。五六十岁的老汉,象娃娃一样嘤嘤地痛哭流涕!这门亲事绝没有商谈的余地。他对儿子说,别抱啥子想头,假如你一意孤行,就断了父子关系。并且,他抱来那盆已伸出苔芽的十二月兰,当着儿子的面,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踩扁了!
三
明歌来了。望月款款迎出门外。她穿了一件蛋黄色太空服,衬以咖啡色筒裤,风姿翩然。明歌把礼物递给她。一眼看见兰花,望月不由得一征。
丰盛的佳肴,浓醇的泸州老窖,气氛很热烈。酒过三巡,那边几桌已“四季——财,五魁——手”地划开了。
一桌人大都给主人敬了酒,说些生日愉快,万寿无疆之类的话。望月量小,每次只象征性地呷一小口。
“等等,”明歌最后一个站起来,“还有我呢。”
他平静地往高脚雕花杯里倒满酒,递一杯给她。
明歌端酒的手在剧热地颤抖。
他一饮而尽。她也一饮而尽。
那晚,明歌把望月约到河边。她的第六感官真灵,知道他一天水米未进,把一袋蛋糕递到他手里。
“ 你的脸色好憔悴,告诉我,家里,怎么样了?”
从他蒙着一层阴云的脸上,望月意识到他们的结局。她象一头受惊的羊羔,畏缩在他怀里,睁着一双水莹莹的眼睛。良久,她伸手理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被清凉的夜风吹得散乱了。
“秋天的月儿好亮呵,你说呢?”
“亮……亮……是亮……”
明歌的喉头哽住了。
“望月,今后,我们……还象往常那样,去游白搭,去爬笔架山吗?啥时候,我们到法王寺去一趟呢?头回的胶卷,还有一半没照完,啥时候——”
他在梦呓,却没听见望月回答。偏头一看,她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睡着了,睡得那么香甜,迷人的面庞如一尊大理石雕像,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小鼻孔一开一合。秋夜的风拂起她的衣摆,一绺青丝撩着光润的额头。她温乎乎的手,搭在他脖子上,脸儿紧贴着他的下颏。
望着望月沉睡的模样,明歌眼眶里突然盈满了泪水!
……
来宾散尽。明歌坐在里屋翻杂志。双卡还开着,屋里轻轻回荡着《一个热情的夏季》。
“还好吗?”她端着一杯热茶进来。在相爱的一年多里,她从没见他喝酒。
“望月,我还是来了。”他答非所问。
她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熟练地削了皮,递给他。陈老大三年前过世了,就她一人照料两个弟妹,和半边疯瘫了十几年的老母亲。
“我头有点昏,出去走走好吗?”
她迟疑了下,轻声说:“要得。”
四
时间过去了五个三百六十五天,河边,河边那片竹林,仿佛一点没变,就连当年他们手挽手找了好半天,才找到的那个竹疙蔸也在,只是冒出一层厚厚的青苔,在淡淡的月光下,泛出些微青光。
他们就那样坐着。好一会,明歌打破了缄默:
“真是想不到,五年了,又到这儿来了。只是……当年我太软弱了,欠了你一笔感情债,永远也还不清!”
“为啥子……要说是感情债?是那个噩梦,欠着你爸的,也欠着我们的。我没怨你,真的,我知道,那时,你比我更痛苦。”
明歌的心象被锥尖扎了下。他摸出一支过滤嘴点燃,烟子从鼻孔里慢慢流出来。
“你原来不抽烟。”
“解解闷。”
她看着他在烟子中轮廓分明的脸,看了好一阵,突然说:“给我一支,好吗?”
她迟疑了片刻,顺从地给了她一支。望月大口大口地吸,一团团白烟从嘴里冲出来。
明歌盯着她专心致志抽烟的样儿。
原本可以成为眷属的两个人被分开,无异于生离死别。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要找到一个心心相印的人不容易,就象一篇小说里写的,这样的两个人是飘浮在一间大屋子里的尘埃,相碰的机会极小极小。相碰了又各自飞开,又是最令人抱憾,最令人柔肠寸断的。在父母的威压下同望月分手后,从外貌到性格,明歌好象变了个人。然而,生活的冲击,使他冷漠,也使他刚强,使他伤感,也使他成熟。五年里,他不止一次回绝了姑娘们的亲睐,也顽强地顶住了父母的规劝。独自生活。他喜欢文学,写东西和发表成了他生活中的阳光、鲜花、孤寂中的快慰。至于将来的生活,他不知道,也没去想。并且,他晓得望月也会有同感。
“伯父临终前,没说啥子吗?”望月吞吞吐吐地问。两个月前,他的父亲患胃癌去世了。
“说了。”
“说啥子?”
那天清晨,弥留之际的父亲,拉住守候在床前的儿子手:
“孩子,还恨爸爸不?”
“不,爸,我早就不想那些事了。”
“是我伤了你的心!明儿,现在,回想起来,恐怕,爸爸不该那样做……你理解我吗?”
明歌点了点头,点得很困难。
……
二人重又陷入沉默之中。起风了,天上的浮云被吹开了一些,月光更浓更浓了,竹林模糊的影子也清晰了。江边上,风拥起一层层小波,翻上来又退下去,宛若一个戏耍的调皮儿。
“有点儿冷,该回去了。”望月拉拉太空服领子。
“走吧。”
他们隔着不远的距离,并排慢慢往回走。走到一道小溪边。上面是铁厂,烟囱里不时冒出一团火星子。来的时候从上面走,那儿搭着一根做桥的圆木,这里啥也没有。明歌先跳过去,望月站在水边,想跳,又似乎没勇气。
他跳回去,拉住她湿润的小手。跃起那一瞬间,他心头一热:呵,当年多少回过溪沟,是我牵着她,喊声“一、二、三”,驾着哈哈的笑声飞过去的。他心里泛起一种陌生而又亲切的感觉。
走着走着,明歌的步骤越来越慢。望月犹疑着,他停下来,回身向她走了两步,站得很近。望月一下子乱了方寸。
他的呼吸异常急促,望着她,脸上有一种复杂的表情。
“望月!”
“啊?”
“我,我,有一句话,憋了整整——五年,不,不知该不该说?”
“说呀。”
“说了,你别,别生气!”
“我不!”
他语塞了,脸胀得通花。
“你说呀!”
“我,我,让我吻你一下好吗?”
她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句话,许也不行,不许也不行,但姑娘的本能,使她用左手背,捂住了红樱桃一般的小嘴。
明歌一刹那失掉了刚才的勇气,喃喃地说:
“你别、别误会,我不是……因为,我们……五年了,我,今天,才明白,我没忘记你,没有。初恋,你也没忘。有些事,是永远也,忘不掉,冲不垮的!”
他哭了,男子汉的泪水小雨般地滚下来!
象经历了一道眩目的闪电。望月浑身颤抖了一下,泪花在明亮的眼中一闪,一闪。
斗转星移,时光流逝。谁曾想到,多年以后,他们又在无数次依偎着漫步的江边,多么苦涩地相聚在一起。那绵绵细雨,那炎炎烈日,那漫漫寒夜,被伤痛的岁月模糊了,如今又那么清晰地闪回眼前,生活啊,真比九曲回肠的大江更曲折,更曲折……甜蜜的昨天,酸楚的昨天,交织着柔情与悲凉的、难忘的梦呵,风云变幻的命运呵。他们的爱,是一枝开在严冬的花朵,花是为结果而开的,却又没有结出果子来。谁知道,今夜月儿有没有昔夜亮?谁知道,明夜月儿有没有今夜亮?
前头,已是万家灯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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