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好酒,但不善扯酒经。扯经者,方言,犹言扯皮。地方志上无记载,所以,这饮酒扯皮一事,究竟源于何时,便无从考证,此为本地酒文化之一大憾事!即便无史证,客观存在着,便有首创。可那创造者并不申请专利,加以保护。这可看出慷慨大度:任尔流传四方八面,充实歪曲变味均可,我自稳坐笑看风月;唐僧取经得交人事,我这酒经小菜一碟。同是拯救黎民之苦闷,不收学费也罢——这人品与酒品便相得益彰起来。
余据平生之所见,姑妄以扯经程度之柔烈为准绳,将其分作以下几层慢慢道来。因天生对这酒经抵制,资历就显着浅薄,不周不到之处,还望列位酒客批评指正。又,时常出入之场合无关高层,所以也无抨击时弊之意图。此文若不幸为领导者所见,千万不要借故扣我酒资。妄撰者,无意将其整理出书发扬光大,实为提醒酒客们,做客他乡时多个心眼儿!
其一,谓之“看”。
看者,以目视之也。大凡一人独处,二人相对,三人同台,常用之。本有灵犀,以酒为媒,全不用说酒话,仅以目视,即明心意。桌上之人,即便为同性,其举动之协调,也堪比恋人。貌似沉闷,不发一语,但饮酒颇多,尚能大醉。余之酒友相聚,常如此。大有“一切只在不言中”的佳境。酒之妙处正在这里,如拉近距离之甜言,亦如沟通心灵之蜜语。更难能者,某些词句不能到位,亦能以沉默代之进而相互理解……当此时,便能充分领悟君子之交,抑或醉翁之意了!
“看”,既有此一般好处,往往为人所用。而能仅以酒下酒,以杯作陪,孤影独酌者,更能显出不一般的妙处。酒为友,抒发情怀。酒全知之,还以激烈以应之。人知酒,酒知人,心无旁骛,物我两忘。身心环境俱佳,怡情冶性至妙也!此般饮者,两人。一为某商者,盖商场中勾心斗角,知音颇少,身心俱疲,转而欲寻求诸般慰籍;一为在下,只因囊中羞涩,每每以劣酒作花雕,干果作肴馔,呼朋引伴一番,久不见有人响应。到者亦只是客气得让人汗颜。如此几回下来,逐渐只能“灶下一壶酒,独坐无相亲”了。此一番体会,亦是从中得来。想想虽有失去酒友的担忧,却又得酒为友,恍惚中亦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感慨。
既是扯经之作,这“看”中也不能少了“扯”。“看”的不纯粹亦凸现出来。前者为基本无厉害冲突的酒友,大家放松,无关礼节或利益,能饮则饮,反之则撤杯;而另一类的“看”,则带有诸多丰富的情愫,或身家性命悠关者亦未可知。那是“无声胜有声”的“扯”,带有安于天命乐于现状的无奈和自愿,有强烈的实现既定目标的进取意愿,或俯视众生关注弱小的委婉流露……总之,那是更高层次上的“扯”,扯得含蓄,扯得飘逸。
其二,曰“劝”。
劝须动口,动口得找理由。语言版的酒经由是应运而生。理由无非亦是些通俗而实用之词汇。
“初见一杯”算认识,“久了不见”算重逢,“天天都见”还算偶遇。对于老幼不同人等,理由也各不相同。老者无牙——这个葩和(土语:柔软不须嚼);青春者——正当喝时;中年人——祛湿补肾外带解乏;对于小孩也休放过——蘸一筷子舔一舔,“学而时习之”。
不同的事件有不同的经:好事作贺当扯出热闹,喜事难遇当扯得尽兴,丧事哀痛当扯出深情。
劝人喝酒犹如劝人行善,得慢慢悠着来。双方明知那是毒药,不喝它听你的,喝了你得听它的,但为了某个意图,还得劝着喝下去,不醉不归。于是,劝酒和拒酒反劝的辞令便丰富了起来。例如:
“初次见面,多多关照!”——敬一杯!
“一杯不成敬意!”——第二杯。
“三杯通大道!”——决没叫人走的意思。第三杯。
“四季发财!”——第四杯。
“这瓶刚好在您这里结束,发财酒啊!得自己喝。”——第五杯。
“好事成双,六六大顺!”——第六杯。
“……我们同年的?(惊喜状)陪一杯!”——第七杯。
“要得发,不离八!”——第八杯。
“家人怎么不来?陪嫂子一杯……”
“陪孩子一杯……”
“……老爷子一杯……”
“现在我们进入主题……”——闹半天?你惊愕!
曾有北地的女婿来此回拜,由于不明土著的酒经,在这样的热情劝导下,主人家尚未动口时,已经灌得酩酊大醉。经,倒是不用扯了,人也整晚哭闹得无休无止。
如此劝下来,普通的也让小孩子“脸上红霞飞”,青壮年开始“指点麻(麻将)山,激扬物质,粪土现今万户侯”,就连老人们也开始“想当年,牙如铁,生咬牛筋不用切;现如今,不行了,只吃豆腐和猪血。还得切”啦……
劝的本事一高,反劝的辞令就得更高。主人要按本地的规矩——“屁股一抬,喝了又来!”客人不依,反问具体情由。双方为此不依不饶,直至争得面红耳赤。由此,所扯的经进入第三步——
其三,“闹”。
同一句话,可以不同地理解:酒倒得太多,热情从杯里洋溢出来,对方便说你有气;杯未满,你又半心半意;敬个三两杯,那是三心二意;超过了一定的数目,那是存心把人整醉……对于这样找茬儿的酒鬼们,我也只好敬而远之。更怄气的是,你帮着挪挪酒瓶,对方便硬要让你斟酒,倒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跟你没完。好多次身陷这样的场合,缺乏耐心,跟人翻脸,闹得个不痛不快。以至于老丈母娘都怨我:“……我那外甥。人家年龄比你大,辈分儿又比你小——干啥不让着点?人家还是客人呢!”后来想想终于明白了这样一条真理: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没在人家那四面刀枪的环境里拼杀过,还喝什么酒,扯什么经?忍了吧!
酒经不断的扯,扯出了人性中最真实的东西,扯出了小老百姓埋藏的苦痛,扯出了社会上最不显眼的玩意儿,亦扯出了时代进步所需要的蛮力加勇气。这闹腾的价值之大,便不言而喻了。不过上述这些还是普通的闹腾——鸡窝里的瞎扑腾。谁要是能闹得像天上的雄鹰或大鹏,闹他个“鲲鹏展翅十万里,激起尘埃堪蔽日”,在下也就拱手道佩服,五体拜于地了!
不知杜康老前辈在世之日,对于其产品的附加值,可曾有此番预算?可曾出版鼻祖类经书以供后世参考批注?对于现代人的侵权行为,可会提出上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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