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一个小山坡上,和一片楼房在一起。从我家的后阳台上往下看,可以看到山坡下横着一条铁轨,铁轨向右消失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向左则延伸至远方。两边是碧绿的田野,铁轨与田野的交界处开着明亮的雏菊,金黄的雏菊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亮光,这光亮随着铁轨一路铺展开去。
乌黑的铁轨,金黄的雏菊,碧绿的田野。这样色彩鲜明的景色在我的记忆里根深蒂固。
我记得,铁轨的路基与田野还隔着一条不算太宽的水渠,里面长着水灵灵的水芹菜。水芹菜是野生的,没人管,但也茁壮而顽强地生长着。有时妈妈做菜需要芹菜做配料的时候,就会对我和哥哥说,去,摘把芹菜回来。然后我和哥哥就会争先恐后一颠一颠地往铁轨边跑。
其实我们那么积极地奔跑并不是热爱劳动,而是想争取更多在铁轨边玩耍的时间。那时的铁轨于我而言就像是个免费的游乐场,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和哥哥就会在铁轨上玩一些简单而有趣的游戏。比如说,把铺在路基上防震的石子摆在铁轨上,然后用石子一颗颗将它们击落;或是站上窄窄的铁轨,比谁走得快,走得远;有时远远地看见运煤的火车开来,就嬉笑着跳下铁轨,站在田埂上数火车。这些在如今看来幼稚可笑的游戏,在当时却给了我莫大的欢乐。我以为我的快乐会像这条铁轨一样,永远地延伸下去。是的,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我相信我会一直单纯地快乐下去……
那天下午,和往常一样,运煤的火车在铁轨上呼啸着来来往往,只是那时的天空略显阴寒,像一张忧伤的脸。
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从空旷的田野上破空袭来,刺痛了每个人纤细敏感的神筋。靠近山洞的那一段铁轨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觅食的乌鸦。人群当中传来骚动不安的声音,像古寺的钟声,低沉而压抑。
我站在后阳台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突然产生某种欲望。我见过猫啊、狗啊、猪啊等等动物的尸体,那人死了又是什么样的呢?我突然觉得死亡是一种很奇特的事情,瞬间就可以让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生命在脱离肉体的时候是种怎样的变迁过程?死亡也许只是内在生命的变形以及变适的过程而已,生命反而变得自由自在了。人死的瞬间会感觉到疼痛吗?这个世界是否真的会有灵魂?我真的很好奇。于是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我一路小跑地跑到事发地点。人群外还有很多像我一样好奇的孩子,可是他们被身边的大人牵着,不给前进一步。这是种保护,还是种善意的欺骗?
我一个小孩子,没有大人在身边,没有人注意我。于是我借着人小的优势奋力地在人群当中挤来挤去,当时我被一种叫好奇的心理驱使着,从没有想过看到死亡之后会带给我怎样的影响。那时我还很小,个子也矮,头顶的亮光几乎都被大人遮住了,我就像在黑夜中摸索着前进。狭小的空间几乎让我透不过气。终于看到前方有了一丝光亮,我使劲往前一挤,重新站在了阳光之下。可是还没等我畅快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眼前惨烈的景象就紧紧地勒住了我的咽喉,仿佛死亡到来的前一秒,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幻觉,瞳孔瞬间放大,放大……
那个男人是被火车辗死的,因为他选择了卧轨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他的身体支离破碎。腥红的血液呈喷射状地洒在铁道上,他的头被辗碎,红红白白的脑浆涂了一地,像盛开在血池里的洁白莲花,有种肃杀的艳丽。没头没脚地躯干横在铁轨中央,血肉模糊的伤口露出森森白骨,黏稠的血液还在点点滴滴地外流。一双断脚搁在铁轨的另一边,一只脚上的皮鞋已经不见了,白色的袜子被血浸得鲜红。一具原本完整无缺的身体就这样被四分五裂,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血腥味。
这副惨烈的景象刺激着我的胃,令我终于忍不住弯下腰来呕吐。我一边吐,一边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我可以肯定不是为了眼前这个死去的人。我不认识他,又或者我根本就看不到他是什么样子,他的头颅早就被辗碎,只有一具残缺不全的躯干。
可是他就这么死了,他不知道他死后会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的死亡会带给一个七岁孩子怎样的震憾。我们彼此都是陌生人,在这之前我们都在同一个世界里平凡且卑微地活着,根本就不知道有对方的存在。可是这一刻,我们是如此地相近,我几乎能触摸到他逐渐凝固的鲜血。他就像一根被折断了的平行线,突兀地横入我的生命、我的记忆。因为一方的“死亡”,使两条陌生的生命线有了唯一的交点,而这个交点又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一个男人的死,可以因为家庭、事业,亦或是所谓的爱情。这个男人自杀的原因因为他的死亡终究成了一个谜。可他却以这样的方式不明不白地出现在我年仅七岁的生命里,然后又迅速消失。也许他知道我不会像那些围观的大人一样轻易忘记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所以他选择用这种决绝的姿态来告诉我,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的梦想。他用自己的生命让我早早地看见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与缺陷。
后来我是被妈妈领回去的,因为认识我的大人见我蹲在那里,先是又吐又哭,到后来就一动不动,既不说话也不哭了,以为我被吓懵了,所以急忙把我妈妈叫来。妈妈牵着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数落我,说了很多,但我只听到了一句——以后不准再到铁轨上玩了。
是吗?不准再到铁轨上玩了吗?
我拉着妈妈的手,仰起头看着伤寒苍茫的天空,有黑色的鸟飞起,落下。
我想的一直是铁轨两旁那沾染了斑斑血迹的金黄雏菊,小小的金色花瓣点染着血,像极了美人眼角下那颗鲜红的泪形朱砂痣,眼波流转处荡漾着一波又一波的妖艳和妩媚,死亡被装饰得异常华美。
我再也没有去过铁轨上,自从事故发生以后,直至我离开这个生活了五年的地方。但我依然会搬张小凳子到后阳台,站上去,趴着水泥台上看山坡下横贯而过的铁轨,看火车拖着黑烟在山洞里出现或是消失,看铁轨两旁延绵不绝的金黄雏菊。
那个人的死并没有给这世界带来任何改变,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真的。人们看过又怎样?在那一刻也许是真的被震憾了,但又如何呢?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段记忆也会褪色,最终被纷繁的世事不动声色地湮没。就算偶尔被人们记起,那也已经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饭后谈资了。
是谁说,我总是在想,我的记忆是不是活在长街的那头,而我的年轮死在长街的这头。
我想,我的记忆活在铁轨的那头,而铁轨的这头,我的年轮已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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