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录之现实与痛

莲：

看见了吗？树在风中飘摇，落叶纷纷，疾声鹤呖，雨还没有到，风已将雾滴湿意送入人怀，真有黑云压山山欲摧的势头。有从梅硐上来的人说，在下面避了一个多小时的雨，难道山下已经过了大雨滂沱。易地而处，虽举步之遥，气象各异；异地而居，历生况之殊，心境岂同。这不是风物让人愁郁，而是人令景物黯然。曾有乐观的思想者这样赞美道：两个人共分一个痛苦，只有半个痛苦；两个人共享一份快乐，却有两份快乐。多么美妙乐观的赞辞。我想快乐。人称风为信使，载得动轻松的快乐，却载不沉重的僝僽。两个人，两个人不也是痛苦的源泉吗？

常和朋友，站立于多级的台阶上，眺望着凌霄城，谈论它的高峻，以及登攀的艰难。我没有到过凌霄城，可比它更高峻的，在它后面的，是仙峰，那里我去过。据说登上主峰顶，能够望见宜宾的白塔。每年也有许多朝圣者赶到仙峰顶礼膜拜。我的确去过一次，就不愿再去了，我没有那么虔诚的意念去完成心愿。我想望见比宜宾白塔更远更辽阔的地方，那地方我没有望见过，只是想象得到。站得这么低，凌霄城高高在上，仙峰顶耸入云端，迷雾遮掩，更显得邈不可及。我有圣徒的虔诚再去一次吗？

好了,雨终于落下来了。起初，象哽咽着的女人的泪，滴滴可数，东西四散，唦唦的撩得人慊慊地，便盼望着它倾盆泻下来，即便如悲愤痛哭吧，叫人畅快。雨点儿故意挑逗着树梢，和风一起将它弯来折去，似乎要惹人心动之后才肯罢休。别忍耐吧。雨儿终于嚎啕大哭了，毫无顾忌的丢失了先时的文雅，尽情地将大把大把的泪甩在大地宽阔的怀里，在悯爱容纳它的母亲的怀里激烈的抽搐。沉闷的雷声发出隐隐的震怒，以他可怕的力量心怀叵测地寻找着那些自诩高大，傲视它物的尖角冲天的物体来摧毁。凡是灵魂的长物无不为巨大的震动而颤慄。

黑暗把世界吃了，闪电不甘心地不时射出一条亮晶晶的线。两种互不承认的斗争残酷的进行着，没有调和的余地。最后是黑暗统治了世界。时间一点点过去，人们又要在床上做梦，去补偿一天的辛苦，和忍气吞声，因为白天看得见的生活吝啬的不给人补偿。幸福之神简直是葛朗台的父亲，除了把箱笼露条缝儿让你瞧瞧里面闪亮的金币银券外，很难指望他打发你一个两个法郎。黑暗把山岭和山岭上的森林和森林中的蜗居都吞进了肚子。我的心灵却不愿闭上眼,固执的把雪亮的目光在黑洞洞的宇宙里扫视，谁看得见呀，被吞没了的仅有的光亮。我想着世界，也想着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里。

忘不了你的柔情和体贴，忘不了许多个烦恼中的夜晚有你陪伴。在风雨飘摇的世界里，你也想着我吗？一无所有的我，邋里邋遢的我，自大无用的我，空想懦弱的我，坐井观天的我，糟糕透顶又倒霉透顶的可怜的我。为什么，你要这么关怀我，一往情深执着无改。瞧瞧我在干些什么呀？除了必须完工的职业外，只有无病呻吟——乞丐的莲花落。

“哗啦啦——”接连不断，是谁在渲怒。是谁在控诉。

在你面前，我感到羞愧。除了获得，我从来没有给你什么。有时我真想说：别了吧，爱着真累。好高务远的我不会在人世求得什么实惠的东西，将来，我拿什么给家庭，妻子，孩子。劳累，困苦，担惊受怕，生活困窘，之外你还能得到什么？

我不知自己已经怎样和将要怎样，象一条孤独的狼在茫茫的草原上徘徊。每当我自省反思时，不禁痛苦的叫道：羞愧呀，孤陋清寒的学者，你闭门造的车开出去在崎岖的路上颠簸了吗？羞愧呀，你炎炎大言的纸笺如大雁施翮高飞了吗？羞愧呀，你的才智在一时的斗嘴逞强之上，在一盘与低劣的棋手争胜的沾沾自喜中，在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里面，在你一切空自许诺，又以许诺得来的希望的丝线于白日梦中着手编织的虚无的网里，在你对影自怜，孤芳自赏的叹息声中，在你漫漫无涯的愁苦凄凉的未来日子里。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幸福，抑或是更多十倍的忧烦与后悔。对于今后的工作地点，为什么我会迟迟不决？飘泊在外，时时受良心的谴责，旁人的奚落，亲友的埋怨，路程的困扰；厮守在家，更有烦人的唠叨，嘈杂的环境，人情世故的琐碎，和几乎是永远失落了希望的消沉。

我给你什么？我的心，我永远不会说谎的眼睛，我无尽苦恼的精神，和拖着我沉重精神的疲惫的身躯。拿去吧，这些，全部。我没有什么，权利，地位，钱财，名望，实在诱惑着世人，我却不去渴求，而又确实没有。我只有奇异怪诞，惊世骇俗的思想，婴孩般活泼，天真轻浅。这些，你要么？

拿去吧，我的一切，如果你希罕。

现在什么时候？外面雨停了吗？夜真深啊，我太困了。

再见，吻你。

你的小懒虫

1989．6．13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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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