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开着，爱情剧。侄女侄子们津津乐道。爹走过来，眼角余光正好扫到拥抱接吻的画面，嘟哝了一句，都啥世道了，年纪轻轻的出去干点活儿不行吗。他们大笑爷爷老古董。爹白了他们一眼，没有反驳，不懂自己好好大活人咋就成了土里刨出来的瓶瓶罐罐。

电视开着，爱情剧。侄子侄女们窃窃私语。娘走过来，眼角余光正好扫到低腰裤漏髋部的画面，嘟哝了一句，再节省也不能这样漏肉啊，顶多能省半尺布啊。他们大笑奶奶审美盲，娘白了他们一眼，没有反驳，不懂自己能飞针走线的眼睛咋就成了叫啥审美的瞎子。

厨房高一声低一声，战争信号，侄子侄女们充耳不闻。8岁的儿子冲我喊，妈，快去，姥姥姥爷吵架。我说，乖乖，去侦察侦察，看你姥姥姥爷打起来没有。儿子12万火急侦察敌情，说没打起来。我说没事儿，去玩吧。他不解，看着我说妈妈你是姥姥姥爷的亲女儿嘛。5分钟过后，风平浪静，烟消云散，爹和娘没发生过事儿似的。儿子不解，看着我说妈妈你和爸爸吵架好长时间不说话呢。

爹今年75岁，娘72岁。爹20岁娶了18岁的娘，听娘说他们结婚那天才头次见面的。结婚当天就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原因娘没说。战争持续了55年，比巴以冲突要频繁的多。居然他们就这样吵过来了，没有离婚，相伴到现在。

八九岁已经记事儿了。那时候家里院子很大，很多树，其中有两棵枣树，还有好多的榆树，槐树。房子很少，堂屋三间，陪房一间。堂屋是外蓝砖内土坯的平房，小脚奶奶住两间，两个哥哥陪她住，姐姐住半间，半间堆放杂物。陪房是土坯沙灰棰顶的平房，爹和娘住里边，两个土炕，爹、娘和我弟弟一个，我一个。爹和娘天天吵架，爹爱骂娘，骂得很凶，小脚奶奶老站在土房门口盯着娘，娘不敢吱声。娘也有反抗的时候，就是爹骂娘的爹娘的时候，娘还嘴，接下来是一顿打。小脚奶奶就指着娘的鼻子骂娘的爹娘没有儿子，断子绝孙。娘搂着弟弟呜呜的哭。通常这时候，姐姐拉扯爹，大哥拉扯奶奶，二哥跑出去喊邻居来劝架，我是偷偷把灯里的煤油倒在小脚奶奶的枕头上，小弟还小只会哇哇的哭。后来，娘对我们说要不是为了没有儿子的老娘老爹，要不是为了5个孩子受后娘的虐待，娘早成灰了。

小脚奶奶终于死了，20多岁就守寡的小脚奶奶把她的刻毒了带到坟墓，她诅咒娘的老娘老爹早死，她比娘的老娘老爹早死了20年。爹披麻带孝哭，哭养育他的亲娘。娘领着哭丧的长队哭，哭她受到的委屈。姐姐哥哥象征性的留泪，我拉着弟弟排队走，没有泪。

爹对娘似乎好多了，知道把白面的馍馍分一半给下地劳动回家洗衣做饭养孩子养猪羊的娘。娘照例吃红薯玉米窝头，白面馍留给下地干活回家自己打坯子烧砖窑盖房子的爹。

孩子多，嘴多，腿多，手多，张嘴吃饭，伸腿穿衣裳，伸手要学费。爹发火，说不如养猪，养猪能卖钱。娘发火，说猪会喊你爹么，老了猪能养你么。爹和娘开始吵架，一次比一次厉害，有几次爹把姐姐哥哥的作业本撕得粉碎。姐姐悄悄把凳子搬到家，扛起锄头跟着娘干活。爹吵得不凶了，他有了一个帮手。后来娘在姐姐跟前流泪，说闺女不要恨你爹，是你没有生到好的人家，咱家穷，爹娘没有本事都供应你们上学。姐姐流泪，说娘我不恨你们。

5个孩子瓜儿一样的一天天长大，爹每天的唠叨定时不定时送到娘耳朵，娘每天的絮叨定时不定时的传到爹耳朵。爹急了罢工不下地干活，娘和姐姐去干。娘急了罢工不给爹做饭，爹和姐姐去做。放学了，四张嘴要饭吃。爹更来气，又是一阵吼，都是狼都是虎，早晚我和你娘要叫你们连骨头上的肉啃光。爹吼娘不语，盛好饭，一人一碗，蹲到树荫下吃，个个狼吞虎咽，啃着爹说的爹娘骨头上的肉。后来，爹对娘说，孩子多，日子真难。娘说再苦也得让孩子上学，看人家城里人都是读书才风光的。

姐姐告诉我们，爹娘支撑这个家不容易，你们好好上学。姐姐总是把书包里的书掏出来，规规矩矩又放进去，有时候也翻翻，一次指着抛物线说，书本上咋还有这衲鞋底的绳子啊，大哥背过脸走开了。这辈子姐姐只上了小学一年级。

等到孩子们一个个考上大学，爹背弯了，如院子里那棵枣树，娘手枯了，如院子里那棵枣树。岁月刻在那棵枣树上，岁月刻在爹娘身上。爹说，妮儿她娘，熬出来了。娘说，孩儿他爹，熬出来了。这次，爹和娘没有吵架，坐在枣树下的板凳上，爹抽着旱烟袋，娘手里搓着棉条，心平气和的说。

5个孩子成家了，爹和娘子孙满堂。爹和娘吵架，要娘把孙子们孙女们接到老家，娘说娃们上学早啊，耽误他们学东西。爹发火，说他们几个穿开裆裤时候不是都在土里玩啊。娘说到啥时说啥时，那时候你看过轿子车吗，现在开到你家门上了。爹没话说了。战争结束，娘胜利。

娘偶尔来几个孩子家住几天，爹从来不住孩子家的。娘说去住几天吧，孩儿们的心意。爹说别扭，不把人圈出病来才怪。结果娘赌气去住，爹赌气在家。当天，娘就给爹打电话，孩儿他爹，别忘了喂猪喂羊。爹就来气，不喂了全饿死等你回来吃猪肉吃羊肉。娘就要回家说你爹又急了，猪吃食不吃食你爹一生气肯定不吃饭，我得回家给他做饭。姐姐来电话说，爹在她那里吃饭，叫娘放心。到了第二天，爹肯定打电话，你要是再不回来，家里的猪鸡全饿死了。吵架的语气，没有回旋的余地。娘就嚷嚷着说家里的猪鸡快饿死了，她得回家。

琢磨了许久，才明白这或许就是老伴的真正意义。老来伴，老来相伴度一生。

爹和娘坚决反对给他们过生日，兄妹5人就商量同一天去老家。早上6点，爹说我到马路上接孩子们，娘说你那焰火脾气一辈子都不改，去那么早干啥。照例一番争论，爹胜利，村东头的马路上等。10点半，娘说的轿子车停在爹跟前，孩子们一哄而上把爹拉进车，哥骑自行车回家，一路笑声。

人齐了，大小20人。爹走过来走过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娘东屋拿桔子西屋拿饮料，忙得不亦乐乎。蛋糕切开了，孩子们唱着生日歌，嫂子把一对儿金耳环给娘戴上，弟妹送给爹一个红包，打开，原来是两只金戒指。爹急了，对着娘吼这是你给孩儿们要的吗。娘急了，对着爹喊你都吵我一辈子了，还不过瘾吗

姥姥姥爷，你们谈恋爱那会儿也是这么吵架吗。8岁的儿子突然问。

除了这个小傻瓜，所有的人都笑弯了腰。爹和娘笑的最开心。

风风雨雨，爹和娘相伴了50年，走过了半个世纪。磕磕绊绊，爹和娘相伴了50年，走过了半个世纪。吵架，爹和娘每天的内容，生活的调味品，不可缺少，也终将伴随他们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