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哥好饮,一日三醉,一年三百六十五醉。
德哥的形貌与酒有着不解之缘:细长的身板——瘦酒瓶子,深度近视眼镜——酒瓶底儿,面无血色——白烧,只是由于家境略为贫寒,其“外包装”稍嫌一般化。
在进县文化馆主编文艺刊物《少岷》之前,他做了七八年的马路天使,照相印相放相修相机。时光水样流去,竟深得个中三昧,以致那几位常爱在县头们跟前咔嚓几下的“摄影瘙子”,不敢在他面前露。德哥的摊子风雨无阻,童叟不欺,但下午五点钟必收,就是天王老子驾到也说一不二。每隔一天黄昏收摊子前,光顾斜对门的酒馆老板娘一次,回家二两黄豆一炒,三杯白干下肚,不吃饭亦可。
永不停息的读书和写作,是德哥一天活动的主轴。酒分子顺着血液欢快地奔向机体的每个角落后,他就成了靠墙那张陈旧但宽大的桌子的俘虏。德哥的酒,是情绪的催化剂,灵感的撞针。小说、散文一篇接一篇地出来了,连号称自由来稿要用卡车拉的上海《萌芽》杂志,千里迢迢之外的德哥也去压了头条,在小小的文艺圈内引起轰动。有惜才的县文化馆馆长,抱了他的东西去找县委书记。喜好舞文弄墨的老书记细细的读了,当即表态:“这样的人不用用哪个!”就这样,德哥的马路天使从此卸职。
德哥老大不小了,更深人静,充满活力的体内时有潮涨潮落之感。于是有酒友为他操持。德哥严肃认真地思忖了,觉得冷火闭烟的一条男子汉,的确有点单调不合乎美学。于是便勇敢地开向小河边楠竹林那块等待他的黄纱巾。姑娘姓袁,身材小巧玲珑,容貌秀丽端庄,德哥一见便体会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话深刻。许是由于中间人对他的人品打了预防针,袁姑娘话不多,但一句一句使德哥犹觉清风拂面。德哥健谈,约会两小时,便海阔天空文史哲经地侃了一小时零两刻钟。姑娘似懂非懂地听进耳朵,只觉得他肚皮里头东西不少,加之德哥年轻时丑陋不足儒雅有余,女的便芳心暗许。末了,羞怯羞怯地问他:
“你觉得这地方如何?”
那是一溜修竹一溜青草一溜白沙的江边,且月色溶溶,清风徐徐,令人陶醉。
“风景不赖。”德哥遂诚实地答曰。
“那明晚上——”
德哥好歹比梁山伯明白,一听有办法了,禁不住喜上心头,一巴掌拍在身边的沙粒上,冲口而出:“拿酒来!”
德哥打酒有讲究。要么独生儿子效劳,要么自己动步,从来不让娇妻沾边。有道是:男人憎恶女人懒散刁酸偷野汉,女人讨嫌男人打牌醉酒裹婆娘。德哥有自知之明,离不开杯中岁月,也尽量让酒远离女人。他比喻,女人和酒就象七星瓢虫和蚜虫,天敌。儿子乐孜孜地上街给他打酒,他便觉得做父亲的理解又深了一筹。而自己上街则是不能言述的享受。天上有些儿微云,地上有些儿微风,拎着酒瓶脖子,黄昏里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安步当车,德哥便有些儿微醉了。德哥的酒也许有他好酒一如好读的老父的遗传因子作祟,也许濡染古来文人墨客把酒临风对酒当歌,也许与他早年穷途潦倒有关:由于参加工作晚,三十大几的人,拿与二十来岁年轻人一样多的工资,妻子在集体小厂,朝不保夕。上有双亲,下有幼子,开门还得为柴米油盐醋计,但德哥于酒,如同艺术,有种天生的感悟力。
德哥交游不多,真朋友必有深交。我们的脸上都不涂抹令人恶心的油彩,二十岁的年龄差并未阻隔我们的友情真诚地握手。作为忘年之交,我曾戏谑地概括他每天的生活是:三顿酒两包烟。然而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管判断的神经短了路。我们常走动,他登我门,则直呼有酒没有,有就端出来就喝寡酒。回数一多,我耽心和他堕落成酒肉之交,但日子一长,却发现德哥饮酒极择环境。环境惬意,他不耻于讨酒喝,且饮而畅快,否则千呼万唤上桌子,哪似有些醉八仙,有佳肴美浆就眉开眼笑,物我两忘。酒逢知已,话自投机,到兴处,德哥神清气爽,容光焕发,情致飞扬,妙语连珠。我领悟到,德哥是饮的感觉,饮的情绪。顺畅的酒,使他被平平淡淡的物质生活和丰丰富富的精神活动绷紧的每根神经、每个毛孔练气功似地放松,敏捷的才思和人到中年难得的激情伸出触须,布向世界万花筒般的缤纷,阴阳八卦般的变幻。
如果哪天德哥无端断了酒,那天晚上天上升起的一定是太阳。我曾忧虑他天天手不释杯,就不定喝进了居家的酱醋钱,妻子的花衣裳,儿子的作业本。但我发现,他抽的是六毛一包的春城烟,喝的是廉价的高梁酒,买的书却是档次不低。前不久,我向德哥谈起西蒙·波娃的《第二性》,据说是一本打开女性世界的奇书,但苦于手头没有。
那是春寒料峭的一个晚上,下着蒙蒙细雨,昏暗的路灯下走来德哥两父子,沐着一身水雾。儿子象个不失童气的小大人,搀着一跛一跛的父亲。德哥来送书。为给我买书,他由儿子牵着,跑了几趟书店,在书架上一排一排搜寻,终于找到被粗心的营业员混进科技书籍中的《第二性》。德哥掏出了准备打酒的钱,那两天他破例停了酒。我不胜杯,却摆上老酒素菜,与他对饮。酒酣之时,在扉页上挥笔写下几行字:一九九0年二月十六日,德哥为余购此书,与爱子披雨亲送于家。为了余求佳作之愿,德哥屡叩书屋之门而得。吾侪好好书之心,可见一斑。德哥也掀然命笔:儿子是妈妈生的。妈妈呢?妈妈是外婆生的……至于人是否猴子变的,让吃饱了的人去研究吧。
文虽平淡,意味悠长。
德哥行路不便,是因为腿摔断了;腿摔断了,是因为他惨淡经营三年的中篇《伏龙镇记事》脱稿了,出去打酒时欣喜异常,沉默的楼梯无情地折断了他右腿的腓骨。生性好动的德哥不得不在病榻上躺了三个月。之后,腿便不灵光了。他告诉我,腿打着石膏,做了牵引,只能仰卧床上。有一天,突然联想到女人生孩子的感受,便一连悟了三天,悟出了女人十月怀胎的艰辛,一朝分娩垂死般的痛楚,跨越生死门后的欣慰,诞生生命的愉悦。他说他自渺茫空旷的太宇中听到生命入世的亮音,看到生命之光的眩目。我觉得德哥亦犹似分了一次娩,做了一回产妇。
德哥的酒,给他留下了永难消弭的创伤。可是,却能令他不同寻常地进入一种难以言传的境地。在这种以非醉为醉,以醉为非醉的感悟之中,德哥酒性不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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